杨家血脉里似乎都有着一种得志便猖狂的疯狂。
先帝在位的大半年里,杨大郎夺走了林夫人手中经营多年的马场,斩杀了数十名林夫人安插进军中的低级军官,杨二郎则直接抢了林夫人的商道。
如此嚣张的行径,引得李仰璀极其不满。恰林夫人憋了个阴招,借瘦马挑起李二郎与杨二郎争端,杨二郎得意洋洋领骑兵巡视商道时,被李二郎带一百个步卒伏杀在眉山南。
这场劫杀的背后,隐有李仰璀的影子。
杨皇后的侄儿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李二郎谎称是黑发狄人截杀商人,误伤了前去巡视商道的杨二郎。
李仰璀当即发令,使三千骑兵攻打乌神寨,枭首三百级,于鹞子湖畔筑成京观,以炫武泄愤。
乌神寨就是六王妃阿婆姮老阑栖身的老寨。平时黑发狄人散居眉山之南,只有年迈的族老、巫师才会住在鹞子湖畔的乌神圣地,此战中,黑发狄人族老、巫师皆被一网打尽,祭祀断绝,黑发狄人从此与丈雪城李家不共戴天。
就谢茂所知,前世李家内乱,黑发狄人趁机南下报复,丈雪城三万骑兵半数被烧死,半数被饿死,下场极其惨烈。
这辈子谢茂抢先一步使六王联络黑发狄人南迁,总算保住了那珍贵的三万塞上铁骑。
李家依旧没逃过灭门的命运。
杨二郎的死被黑发狄人无辜的鲜血抹平,杨大郎自知危险,向朝廷具折请求调回京师。他在边城刷够了军职军功银钱,回中原随便哪个州郡做个守备将军,哪怕是回京养老,也比在李家父子的屠刀下煎熬来得强。
这时候,杨皇后薨了,随后先帝山陵崩消息传来。杨大郎借口替姑姑奔丧直扑京城。
李三郎将他追回,拖在马后,一路拖回丈雪城,活生生一个人拖成死臭腐尸。
林夫人幼子李鲜方才六岁,被李三郎用杨大郎腐烂的腿骨塞进嘴里,又惊又吓又恶心,生生吓疯了。不等李仰璀问罪,李三郎带着骑兵又呼啦啦地跑了。
李仰璀深爱林夫人,故而极其珍视幼子李鲜,找遍北府名医都治不好小儿子的疯病,李仰璀又气又恨,发誓要杀三子替幼子复仇。李三郎出关之后就跑得没了影子,李仰璀竟要点兵去追杀,李大郎、李二郎苦劝不听,父子辕门内拼杀一场,李仰璀老当益壮,李二郎又少了两根手指。
最终林夫人出面说情,李仰璀抱着爱妻大哭不止,李大郎从此对林夫人心悦诚服。
李二郎对李仰璀早已没了父子之情,见大哥又被林夫人惺惺笼络,暗中与李三郎联络,欲杀李仰璀、林夫人、李鲜。李三郎带骑兵埋伏在丈雪城外,李二郎则在正旦家宴上鸩杀亲父、继母、亲弟三人。
李大郎负责城防,早察觉李三郎踪迹,前去劝说。李三郎尚有几分孝心,被李大郎说得不住流泪,正要答应回府向父亲请罪,李大郎被人从背后一箭射死。
至今都没人知道射死李大郎的兵卒是受何人指使。
这兵卒在突然拉弓射死李大郎之后,就被身边急切的同袍乱刀砍死了。
悲愤欲绝的李三郎抱着大哥尸体杀进家门,他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大哥,但他知道杀人者必是本家人!北督军事府中,李仰璀与李鲜皆已被鸩杀,遍寻不着林夫人。在李三郎想来,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丈夫与儿子?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他最后找到大哥大嫂的小院儿,还在坐月子的大嫂被砍成两截,两个小侄女仅着单衣,被淋水扔进雪地里,小的没救了,大的搓醒之后只哭了一句:“二叔……”就晕了过去。
李三郎决定找李二郎问清楚。
若是李二郎杀了大哥,杀了大哥全家,他就要杀李二郎替大哥报仇。
此时,丈雪城内外一片混乱。
早有准备的六王身携王命旗牌,趁乱扑杀了李二郎、李三郎。
丈雪城兵权多在李仰璀、李大郎之手,李二郎早已被贬不掌军,李三郎将三千骑兵留在城外,只带了两千人进城,何况,在巷战中,骑兵根本不占优势。六王只差遣了数十名猛士,伺机接近疯狂中的李三郎,很容易就将之扑杀。
惟恐北军不稳,六王一边祭出皇权大旗,一边领八千黑发狄人轻骑压阵,另请北府太守秋守志前来坐镇抚军。
李仰璀虽在丈雪城经营十余年,然而他手底下势力纵横交错,也算是内斗了十余年。
相比起衣尚予对治下的统治力,李家在丈雪城就差得太远了,有六王执王命旗牌坐镇,北府太守也赶来主持大局,北军并没有人愿意闹事。闹什么事?李家几口子内斗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他们自己斗死了,没一个人觉得奇怪。
李家会落到这步田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后皱眉问道:“冰娘呢?”
这就是谢茂觉得阴差阳错的地方了。
李二郎欲在正旦家宴毒杀父母兄弟,林夫人也恰好想在那一天杀了李鲜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痴痴呆呆的活下去。她宁愿杀了李鲜。
李二郎将鸩毒下在了羊肉羹中,边城风俗,正旦当日不分年女老幼都要吃一碗羊羹,吃不起羊肉的,用羊骨汤熬菜也要煮一锅羊羹。李家在丈雪城日久,也年年遵循着此地风俗。
再次碰巧的是,林夫人也选择了在羊肉羹中下毒。不过,她将毒放在了李鲜的碗里。
碗里有毒,羹中也有毒。李鲜吃的那一碗羹,毒性极强。
李鲜被吓得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依然最敬爱父亲,端起母亲给的羊肉羹就往父亲嘴里喂,不断说:“阿父,吃,阿父,好吃。”
林夫人不及劝阻,李仰璀已经吃了一口。
仅仅一口。
李仰璀又喂儿子吃:“鲜儿吃。”
林夫人以为无碍。她下毒很有分寸,一整碗羹毒死六岁的儿子绰绰有余,一口吃食顶多让丈夫病上几日。她本想看着儿子吃完,事到临头竟有些伤心,借口避了出去。
这一避,让她避过了李二郎的残杀。
李二郎前来“给父母拜年”时,只看见死去的李仰璀与李鲜,他曾经最恨林夫人,如今最恨李仰璀,操刀将李仰璀十根手指全数斩断,剁碎,又将李仰璀十个脚趾头砍了下来。发泄完之后,他才开始四处搜寻林夫人。
林夫人在后宅中极有手段,除了一早就被丈夫迁怒灌药而死的儿媳妇韩氏,大儿媳妇赵氏、三儿媳妇江氏,都被她笼络得极好。李二郎进府之后,江氏见他发疯似的砍杀公爹尸体,吓得赶忙去找林夫人,要她快跑。
李二郎遍寻不着林夫人,本就疑心有人告密,大嫂赵氏已听说了他在府中的暴行,在他搜到自家院子时怒斥不孝逆子,被李二郎一刀砍死。
太后轻叹一声,道:“想必李仰璀的印信,也是被李二郎窃走。”
谢茂摇摇头,道:“信使是李三郎派出来的,他拿了李仰璀的印信,去邻家抱了个刚出生的孩子,上京告状不是为了林夫人。他是恨舅舅。”或者说,他恨当年把林夫人当纽带,把杨大郎、杨二郎串联到李家分权裹乱的所有人。
不过,先帝已经死了,杨大郎、杨二郎也死了,他唯一能恨的就只剩下林附殷了。
哪怕林质冰是出嫁女,她在夫家做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杀的还是北督军事这样举足重轻的二品高官,身为她父亲的林附殷就得羞愧隐退。教养出这样恶毒的闺女,还有什么资格高居朝堂之上?
“不是李仰璀的孙子?”太后惊讶极了,“那他家岂不是……”
谢茂道:“有个孙子。确是李大郎的嫡子,李仰璀嫡长孙。让林家表姐抱走了。”
太后轻叹一声:“本以为冰娘聪慧。到底还是被眼前一步迷花了眼。”林夫人若不那么着急下场抓权,缓缓图之,李家绝不是这个局面,她也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说这句话时,看的是谢茂。
谢茂笑道:“阿娘看儿臣做什么?儿臣不着急。”
“林附殷才来问了,他想调林闻雅去丈雪城。你呢?你是什么想法?”太后问。
“本来也该他去。”
太后都惊了:“我儿……”
“中军本就是为戍卫边城所建,当日北境战事平息,中军便一直驻扎青梅山。”
“如今北军驻防北线也已经十多年了,骑兵不动,四万步卒以五千人为一期,轮番回京休整,林闻雅领中军往丈雪城换防。”
谢茂早就想好了,只要衣尚予在京城一天,中军就是衣家的私兵,谁都指挥不动。直接让林闻雅把中军分批轮换到北军去,兵员进行交换稀释,两边都安稳。
当然,前提是,北线暂时不会有战事。
“林闻雅资历太浅未经实战,搁在边城太过儿戏。”太后公然反对。
“如今北境安稳,儿臣打算撤了北督军事行辕。中军调往北线,分驻丈雪、丈龙、神女三城与胡杨塞,归当地太守辖制。待中军轮换完毕,给林闻雅调个太守当。”谢茂随口说道。
太后眼睛都瞪圆了:“他是武官!”没见过用武官当太守的。
“给他配个懂事儿的郡丞。”谢茂都想好了。
许久之后,太后才慢吞吞地问:“你六哥呢?”
谢茂从太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不太寻常的味道。不像是打听政敌康妃的儿子,倒像是有点想给自家亲戚求个官的意思?本来就打算重用六王的谢茂又装大尾巴狼,迟疑道:“六哥倒是堪用。不过,他是宗室……”
宗室离权力太近,多半都会垂涎帝位。除非皇权极其稳固或者极其不稳固,否则不会有皇帝重用宗室。皇权稳固,皇帝能压制宗室,不怕被篡位皇权不稳固,皇帝要亲族帮忙对抗世家、权臣,所以得用宗室。
太后似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有说话,保持沉默。
谢茂确定亲妈跟六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既然太后不肯说,他心里好奇也不会追问,只装着斟酌许久的样子,向太后求教:“阿娘,儿臣向来欣赏六哥人品才干,此时身边无人,若六哥为儿臣臂助,则诸事可期。只是儿臣登基方才数月,第一不知道六哥是否甘愿入朝侍奉,第二儿臣这皇位是先皇所遗,兄终弟及,若六哥也存紫微之望……”
太后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谢茂一眼,提醒道:“他纳黑发狄人为妃,紫微星远在天边,与他无干。”
谢茂略尴尬。他当然知道六王对皇位没什么想法,只是想探探太后的口风,顺便遮掩一下自己重生的外挂,哪晓得一不小心就装过头,忘了六王纳异族王妃的事了。
旋即听到太后轻声道:“你写信问他吧。到底是亲兄弟,你如今处境艰难,他未必不肯入朝帮你……阿娘也有很久不曾见过他了。”六王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只在文帝山陵崩时进宫奔丧哭灵。不过,太后那时候只是个太妃,见不到六王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