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到武汉的飞机在下午四点。陈天戈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能舒坦一次是一次,这一去谁知道得多久,谁知道有没有机会舒坦的午休了。
到机场时不到三点,一边告诫自己平常心做平常事却又一边尽量预留突发事件的时间,一边坚信意外终归是意外,不常出现,又一边将可能的意外考虑进去。不确定的时长让他不能将车停在机场车场,甚至把车电瓶的卡环都卸掉了。鉴于出租车司机张扬的开车方式配合良莠不齐的技术,擦擦碰碰司空见惯了,不得不预留司机磕碰了磨牙的时间。结果到机场太早了点。
四月初的天气还有点凉,更何况陈天戈没想着到了武汉脱掉厚点的衣服最后再装回来,也不想带过去扔就休闲装加短款风衣。风衣是湛蓝色的,同样湛蓝色韩版休闲装搭配碎剪的毛寸发型,无缝裤衬托着修长笔直的腿型,运动型休闲亚光皮鞋,整体看过来倍儿精神。背挺、肩平、腿长,搭配着还算清秀不油腻的面孔怎么看都不是四十五岁的大叔,任谁说为就三十啷当岁。陈天戈映着窗玻璃满意的点点头,扭头看了眼贵宾厅走出了候机大厅。
长治机场候机大厅很窄小,甚至于除了贵宾厅再放不下一排椅子。他不是没办过贵宾卡,进去后寒暄时总带着凑起来的笑容还非得称呼这个长那个总的,演技不好都硬撑着演,还不挣钱。为了避免自己也傻不拉几的贴钱演戏就浪费了贵宾卡。反正浪费的物事多了也不在意多个这。
放眼望去机场周围看不到高楼,东北两向是拐角的机场建筑,西南两向是来路和绿荫。可惜时辰未到,只是枯黄中添些许绿色,不显眼,倒是间隔着会有团簇或粉或白的花。陈天戈缩了缩脖颈拉拉衣领,虽体质不太在意冷暖但初春的风还是有凉意。
“师父他们当初从唐山跑路时也是这个节令吧”
1934年3月,唐山城东。
东城墙脚下不远处一溜的排列着几个胡同,灰砖灰瓦的一排胡同也就十来八家,没琉璃,屋脊的砖雕也是一抹的灰。满打满算整片胡同的住户也就三四十家,叫枣营胡同。枣营胡同不是指一个胡同,是一片胡同,来这儿串门你得说清枣营胡同几弄几户。枣营胡同一面城墙两面路,还有一边是水洼池子,早年间听说是营造坊,路边多了几颗老枣树为区别其他营造坊就叫成了枣营胡同。具体这个“早年间”需要早多久谁知道呢。
李锦时像往常一样,清晨五点把锦飞、锦成叫起床,走一趟八极,打一遍伏虎,顺着围墙试练几下八步赶蝉,然后指点锦飞伏虎拳,调教锦成太祖长拳。他们哥仨并不一姓,锦飞姓冯,锦成姓赵。听师父说他们原来叫李二愣子,冯狗蛋,赵肉头,李锦时倒是真知道锦飞、锦成的名字就是狗蛋和肉头。锦飞6岁时被师父带回来的,那时候李锦时9岁,跟着师父已经五六年了锦成是两年前捡来时刚刚8岁。这些岁数也是师父随口说的,李锦时跟师父压根不知道自己具体几岁,大概四五岁,两三岁?天知道。师父说除了他锦飞、锦是练武的好苗子,收养他纯粹是想尝尝当爹当师父的滋味。
李锦时也记得当初被师父调教,还是不是给师父送个叠成纸燕子的信。十五岁以后锦时就不再送了,师父说容易没命了,然后带着锦飞和他从沧州,过天津卫到了唐山。留在唐山是师父觉得这地儿富裕,外国人有钱的多,离北平、天津卫不远,还可以时不时去东北那片转悠祸害祸害日本人。
锦成就是在唐山捡的。
那天一群群做工的举着标语,扯嗓子喊着,一趟一趟的在城里转,最后在唐山特别市政厅大门口跟军警推搡,响了一声爆豆声。然后人们疯了似的乱跑。李锦时本来跟着做工的来回转,听他们喊的也起劲了,就差手里攥一根贴了纸片的棍儿,喊声却比谁都高,就是因为短衫和绑腿裤看着像帮里人插不进去也走不到前。看着像炸群的马一样乱跑的人们李锦时凭着身手很快挤到了街边,贴着路沿顺着屋檐溜边儿。这时候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连累,师父说惊恐的人群跟受惊的马群一样,跑不散停不下来,总得踩死几个,那时候身手也不管用。
李锦时靠着个胡同口的木头杆子张着嘴像吓傻了一样呆呆的看着市政厅广场,尖叫着的人们再没有喊口号时的壮烈和昂然,随处丢掉的标语没有成线型顺延,倒像是约好了尽量摆出造型,一圈圈像极了绕圈跑的工友们。
“不该是直冲一个方向脱身吗?”
李锦时搞不明白为什么逃跑时不直冲,而要不停的选向变线。师父说逃跑一定要坚决,思考越多越容易失去机会。
“师父说的对!”看着越来越乱的人们相互变向造成了越来越多的冲撞,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然后直到人散尽。但倒下的却再难起来。
“爹爹……爹爹”
是小孩的哭声。李锦时扭头看去,一个瘦弱的汉子躺在地上,身子扭曲着,看着像试图爬起来又被踩倒了,估计起不来了。五六岁身高样子的小孩一身粗布薄棉长褂,头顶毡帽歪戴着,躬腰拖拽着死活不明的他爹。
“爹爹……爹爹……”
李锦时定定的看着,嘴角却随着那小孩子周围跑动的人一阵一阵抽动。恐慌还在继续,人们还是没找到头绪,无头苍蝇附体的状态还处于亢奋。尖叫声和哭喊声渐渐从李锦时的耳边滑过,独留下那声“爹爹”在敲击他。
“师父,弟子错一次了!”李锦时右脚一点木杆,顺势上窜,左脚轻点墙棱空中一个扭身,双手重拍双脚回缩齐蹬墙面瞬间外窜,身体斜向上抛向街当中,同时屈膝,腰部用力背曲,双腿就势伸张。一个后空翻做完,李锦时落地时已经在那小孩的身侧,右手一捞将小孩甩至身前,轻摆上身躲开跑过来的一人,左脚向前跨步,脚尖一拧背靠快速奔跑的一人,大转身,瞬时一停再跨步。连续转停、跨步、转身、拧腿,很快再次靠着胡同口木杆,把孩子放在木杆和墙面之间扭头看看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孩子的哭声已经停了,可能惊讶李锦时的动作,六七岁的孩子正是龇八怪的年纪,好奇心淹没了爹死娘不见的凄惨。李锦时环顾一圈,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和孩子,希望没人注意,特别期望别被军警注意到。师父交代过,在唐山谁也不能显露身手,这是据点,越低调越稳当。希望自己别给带来麻烦,不然又得再次逃窜。师父从不认为是逃窜,说是换吃食,说老吃苞米隔段时间也得吃些馒头什么的。后来李锦时知道,师父换地还真是换吃食。
李锦时把小孩带回家一直忐忑着,锦飞回来都“小三、小三”的叫上了,也把小孩的祖宗八代扒拉个一清二楚,可李锦时还不歇心,也没一阵能静了心。
师父第二天晚上赶回来了,听说了唐山的乱事,担心李锦时不拐弯的性子扑上去陪着工友们起哄。这也是李锦时多次想去做工被师父拒绝的原因。师父只让他练功,照顾锦飞,锦飞已经在祥宝斋做伙计了。师父说锦飞的性子活泛,不像他那样一根筋说虽然他的资质最差但练武的成就要比锦飞高说锦飞聪慧,办事周全,处人玲珑,也重情义。师父没夸过李锦时,只说他的性子也好也不好,说不准吃亏讨便宜,让他多少多点心眼,不管对谁。
李锦时跪在正堂,师父坐太师椅上啜溜着盖碗茶,一身黑色短打练功服,师父一回家就把长衫脱掉。说在外面装回家了还是短打舒服。其实师父有时候睡觉也套着短打。手腕脚腕都扎的很紧,半长不短的头发胡乱飘着,朴实端庄的五官却能透着威严。锦飞站师父身侧跟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本来不大的眼睛让他挤的就剩下缝了。他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放膝上低着头跟师父讲述。师父摸着那孩子的全身,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那孩子,时不时瞟李锦时两眼。
“锦飞,带肉头去做两身衣衫。以后叫锦成吧,他姓赵。就叫赵锦成”。
“这名字不错,比你俩顺口。”
“是,师父。您给我俩起的名字也好听。大哥时来运转,我是飞黄腾达,小三功成名就。”冯锦飞在那个祥宝斋学了一堆,说话很狗屁。
“去一边!师父不用你狗腿子。”
锦飞领着肉头出去后李锦时还是没敢抬头。知道这事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犯错了,还有可能惹一身骚。
“这两天我在这儿待着,看看情况。随后你教锦成太祖长拳吧。他爹的后事让朝廷管吧,别去掺和了。这也是个苦命人。”
“师父,他爹不在了,不是还有娘吗?听他说是来找娘的,咱收留合适不?”李锦时听着师父跟自己说话也陪着说,错都错了,担着就是。再说师父的意思是他处理,大不了换吃食呗。
“他这个爹是个大烟鬼,不被踩死也活不久了。他娘听意思是做老行当的,下九流娼妓。找不找吧。根骨还行,不过看死爹娘老子还这副模样,估计是个薄情寡义,你多操心。也许是从小爹娘照顾的少。”
“不管怎样你这次冲动了。你有十七八了吧?师父现在揍你成切磋了。长心眼儿也不是靠师父揍的,师父看护你们紧,你没经过事儿,没吃过亏,这样做不算错。救人总是对的,但要考虑保全自身,也别给自家人带来祸事。”
“师父,弟子知道错了。您揍吧,我不还手。”
“你的意思你还手了师父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师父……那个……师父您知道我不是的。”
“行了,起来吧!给我换杯茶去。都凉了”。
那年是民国二十一年,这都快是民国二十三年了。在唐山已经待了七八年了,从记事起李锦时跟着师父从没在一个城里待过怎么长时间。师父说这行当不适合久居,就是晃荡的命。他老听师父说这行当这行当,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行当。或许锦飞知道,小二心眼儿多,也能转弯。
这次师父出去快一年了没见回来,过了年没多久就出去了。以前没走过怎么久,隔三差五总回来待几天考究自己的功夫是否落下,教授些新技和乱七八糟的经验阅历。这几天李锦时一直忧忧,跟小二商量老被糊弄,小三还不懂事。
“嗨……”李锦时叹声气,纠正了锦成拳臂力度就让他们散了。送锦飞出去做工,送锦成去学堂,就回来发呆,平时的功课也没继续。
“师父?”李锦时呆呆的看着师父坐太师椅上,就茅厕一圈回来就看到师父了,早知道每天多去几趟茅厕了。
给师父泡了茶,惊喜的陪坐在师父下手。“师父,您受伤了?”看着师父端盖碗的手不稳,李锦时有点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