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幻曾以为这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她十二岁那年东明寺考核武艺时,号称自己缥缈功已练得登峰造极,然后当着十几位师兄弟的面,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
然而此时的情况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尴尬,还伴随着一种诡异的微妙。
二人在屋内十分安静。经了温泉一事,路不幻学会说多错多的道理,此时打算沉下心静静吃茶。闵洲刚被扣了个“和西凤城主一样铺张浪费”的帽子,应该也无心闲聊。以她“事无大小,概不走心”的脾性,就算跟不熟的人共处一室也绝不会不自在,只要……闵洲别一直盯着她瞧就好了。
然而那个让她后背僵直的罪魁祸首简直毫无自觉。闵洲左手撑着头斜靠在软塌上,一条腿半屈着踩在塌沿悠闲,右手舒服地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塌边呼着热气的香茶和沾了蜜的枣子都提不起他的兴趣,炙热的眼神像是长在路不幻身上似的,一刻不移。
明明没人说话,路不幻竟觉空气中有些吵噪。莫非闵洲的眼神还能出声不成?还是他会享受,软榻舒舒服服,哪像她这木椅子又冷又硬,硌得屁股疼。缓慢地挪了挪屁股,旁边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转瞬从她耳边滑了过去。若不是闵洲嘴角翘起,她会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哼,木头椅子硌得屁股疼很好笑吗?
往软榻上偷瞄一眼,昨日的温柔公子好像变得全然不懂礼数,眼神越发大胆。纵使是在不讲究封建礼教的西凤城,男子也不好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女子看。这只是她下山第二日,何曾被男子这样打量过,不知此时应该作何反应。
好在路不幻真真是没心没肺,很快便想开了。罢了罢了,眼睛长在他身上,她管不到,不如管好自己。于是又抿了一口茶,闭上眼默诵起佛经来。
只是路不幻不知道,若是深谙礼数还不顾规矩,必然是故意为之。闵洲自然觉察到她的别扭,却不打算收敛目光,饶有兴致地想试试她坚持到何时才会躲避。小丫头吃茶的样子同吃青菜一样生动,嘴唇在杯沿细细地啜,喉间悄声滚动,将茶水品出了一股顺滑的柔畅。清丽的小脸虽未脱稚气,却已是少女初长成的姿容,用含苞待放形容甚为贴切。只怕这丫头自己心里没数,不知自己抖机灵的模样多么讨喜。
平日里不爱诵经修心的人,此时又能耐得住多久。约莫静了两柱香功夫,路不幻忍不住睁开眼。这样干坐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儿。既然她抱的大腿不动,她先动总可以吧?
路不幻清了清嗓子道:“闵公子,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嗯?”软榻上的人漫不经心。
路不幻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以为闵公子今日一早出门是有要事在身。”
“的确是有要事在身。”闵洲点头。
“那我们何时开始办正经事?”
“我们正在办正经事啊。”
“啊?”路不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卖的什么关子,脑袋偏到一侧撇嘴。方才还说要带她做大侠,在这坐着能做出什么大侠?
闵洲不语,悠悠地扶正身子坐起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嗯,这茶的确十分顺滑柔畅,若不是放得有些冷了,滋味必定更佳。
又悠悠地走到路不幻跟前,俯下身说:“你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香。这股越来越浓的香气可不就是早些时候在芙蓉苑门口闻见的味道?路不幻站起身,大概猜到来人身份。
“公子久等了。”来人嗓子爽亮,“昨夜生意太好,歇得晚起得迟,还望公子莫怪。”一身艳色的轻纱罗裳飘进门来,玉钗珠宝满满当当地从头缀到脚,让人一时不知先看哪里。路不幻眼神上上下下转了两圈,最终无法免俗地,停在她白花花的胸脯上。
戏本子终归是戏本子,《夜色无边》里只说棒打鸳鸯的老鸨趋炎附势一身奴才相儿,倒不曾描绘风尘里呆久了的女人是什么样。路不幻想着,世俗风尘嘛,无非就是面容风情了些,声音勾人了些,穿着简单了些。但像眼前这位连女子小衣都不穿的,真可谓是……直截了当,爽朗开放。
进屋的女子已是中年风韵,身材微微丰腴,并没有艳压群芳的美貌,一双眼睛却很有看头,越看越深,藏了不浅的烟波。这双有看头的眼睛在路不幻身上一扫,莞尔一笑,又朝闵洲扬了扬帕子算是行礼。
“这儿没外人,楚姨不必多礼。”闵洲伸手虚扶了一下。
此言一出,叫楚姨的女子笑容更大,冲着路不幻道:“这位不是外人,那岂不是内人?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小石榴。”路不幻规规矩矩答道。
“小,石,榴。”
楚姨低喃,尾音像蝎子尾巴一样勾人。围着她踱了几步,仔仔细细的样子像在检查物件儿,又像在欣赏什么新奇玩意儿。能被公子带来的人,定是有某处与众不同。看够了身形,又凑近来看路不幻的脸蛋。看看眉眼,再瞅瞅嘴唇,好在路不幻的男子发髻并没什么看头,不然估计连发梢都要被扯来瞧瞧。
楚姨脚步十分轻盈,吐息方式明显是常年习武之人。路不幻暗叫不好,她尚未摸清闵洲的底细,只知他武功高强,看着和善,方才得知他管着一处青楼。寻常人家哪会做青楼的买卖,难道他说的正经事是什么诱拐江湖少女的黑心交易,要把她转手卖到芙蓉苑了?果然白给的衣食住行都是骗局啊!老天不会掉下武功盖世的贵人,只有拐卖无知少女的大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