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银子,我有的。我去拿给你。”
路不幻看着他慌乱的步子一阵笑。不一会儿他从里屋出来,拿着一个织锦袋子。银子不少,应该是他近些年攒下的积蓄。路不幻愧疚之心更重,有些不好意思接了。
“不妨事,小十六有需要尽管拿去。”
“谢谢你。”路不幻第一次如此正经地跟他说话,“这算是我欠你一次。将来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还上。”
“小十六不必说得如此严重。”
“要的要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可千万不能声张。我是拿你当自己人,可不能叫旁人知道。”
被信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不色感到自己被委以重任。女儿家做小衣,自然是私事,不能叫旁人知道,连师父也不好讲。
路不幻欢天喜地地走了。不色在房里呆坐,脑中一直浮现看她胸脯的那一眼。
三岁入寺至今已十六年,看来他修行境界还差得远呢。于是使劲闭了闭眼,将清心诀诵了十遍才休息。
有了银子,路不幻的行囊就收拾妥当了。其实东西并不多,几件青衫,几条发带鞋袜,再有她爹娘留下的檀木盒子。小小行囊带着身上十分轻便。等到这月二十,路不幻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记得拉货车是天不亮就会来,蹑手蹑脚地等着门口,果然看见上山的路上有位老汉正牵着马运菜。那拉货车着实不小,侧边挡板刚好能藏住她。
这一个月的口粮得卸许久货。路不幻跑去了无净寝房,悄悄推开了门。无净面朝内侧睡得正熟。
路不幻走到塌前乖巧地跪下,轻轻磕了个头。
“不幻感恩师父养育教导之恩。师父爱护弟子十七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日下山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路不幻抹了一把眼泪接着道:“不幻想过自己的身世该是像戏本子一样跌宕,却没想到我爹娘竟是心系天下的江湖儿女,投身江湖至今生死未卜。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怎能任由悲剧上演?师父定知我天生好热闹,旁人的悲剧都瞧不得,又怎能看着亲生爹娘下落不明?就算这戏本子是个悲剧,我也要同老天斗上一斗,亲手改了那结局!”
说到激动处,路不幻声音渐大,沉了沉嗓子道:“不幻虽在佛门长大,却未剃发苦行。修行太浅,没学来师父的超凡脱俗。不幻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只知紫洐花好看,没见过白洐花黄洐花粉洐花。如今也算个下山历练的好时机。带我寻到父母,定带他们回东明山与师父重聚!”
路不幻泪珠越滚越大,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算是结束了这段肺腑之言。轻轻从袖中拿出近日细琢的木策放在桌案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黑暗中一双眼睛慢慢睁开。无净起身走到桌案前,那枚木策上精细地刻了三行字,是东明寺弟子的法号排行:
爱恨嗔痴贪恋狂
悲喜恶怒空怨恨
色幻悔过难舍得
手指摸到第十六个幻字,无净心中一动。
木策翻过来,是稍大些的一行字,刻道:东明山东明寺无净大师座下十六弟子路不幻书。
作孽啊。
路不幻进门时他就醒了。本该厉声呵斥叫她断了下山的念头,听到她说还未见过世界时又犹豫了。是啊,她到底不是佛门中人,今后是要嫁人的大姑娘,怎能将她圈在东明山一辈子?叫她出去走走也好,顶多是费心暗中保护便是了。
天色渐亮,无净再看那枚木策,微微地泛着描金的光彩。这些法号还是他年轻时定下的。当年他意气风发,自大得视红尘为无物,笑天地间痴男怨女不通透。现在想来,这三行字也算是他与俗世的缘分。
记忆中有个同样不顾天高地厚的人,张扬的眉眼与路不幻有几分相似。十七年前那人在东明寺门前亮着嗓子对他说:江湖正气义薄云天,管他什么牛鬼蛇神,路某都要跟他斗上一斗!
追忆至此,无净早已不问世事的心缓缓浮上一层暖意。
爱恨嗔痴,色幻悔过,终究是难舍得。
这头再看擦干了眼泪去赶菜车的路不幻。她伏在门口,瞧着不嗔和不得将最后一捆菜运下来。
要如何趁人不备藏到车上呢?
武功到用时方恨少,路不幻懊恼自己的缥缈功尚未修到能让人无法觉察的境界。现下这节骨眼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施展缥缈,轻手轻脚地藏到了车上。
空气中忽然静了一刹,路不幻在心里将佛祖观音十八罗汉拜了个遍,祈求自己别被抓下车。
众人自然是感觉到刚才空气中诡异的动静。
不得先开口:“三师兄,刚才……”
不嗔正要说什么,却见无净从寺里出来。
“不嗔,不得。”无净沉稳的步子在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月的菜数对上了吗?”
“师父,菜数无误。”
“如此,快叫张老汉回去吧。清晨露重,赶路人路途遥远,甚是辛苦,切记凡事须加小心。”
无净深深看了一眼拉货车,转身回去了。
不嗔不得跟张老汉道了别。路不幻听见东明寺的大门吱扭扭地响,最后重重关上。
师父……她伏在菜车里任由眼泪滚下,知道无净这是放她去了。
今日一别,不知归期。路不幻心中不舍,几乎要跳车回去。摸了摸怀里的檀木盒子,咬了咬牙坚持下来。
不色发觉她诓了他的银子会气跳脚吧?不得往后都能吃上两份小油菜了。
路不幻抹了一把眼泪,胸中鼓起勇气:我乃东明山东明寺无净大师座下十六弟子路不幻,什么江湖险恶妖魔鬼怪,本大侠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