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前世的记忆里,对于孙永勤这一路抗日武装印象极佳。眼下抗日烽火遍地,自关外而至河北,很有些打着抗日旗号的武装。其中既有东北军溃兵,也有绿林响马,还有百姓自发组成的武装。
这些部队鱼龙混杂,既有一心抗日不惧牺牲的豪杰,也不乏借着抗战的名头,方便自己打家劫舍的强盗。从蓟运河北上,沿途的散兵游勇打黑枪抢粮船,杀人害命劣迹斑斑,那等抗日武装实在是给抗日这个神圣的行为抹黑。
孙永勤这支部队之所以能留给宁立言留下印象,便在于其始终抗日而无其他私心。全军禁止劫道、绑票也不许打家劫舍贩卖烟土,所有开支都来自募捐。全军自成军到灭亡始终以日本为死敌,直到最后全军覆没,亦不曾屈膝投敌。与那些动辄接受收编的散兵游勇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支人马是日本人的眼中钉,也是南京政府的肉中刺。离开自己的根据地来天津本就是一件冒着杀头风险的事,若非军火供应极为艰难,想必不会如此莽撞。
宁立言所谓防范骗子的说法只是个托词,实际就是想要抽空见一见这些人,也算是拜访一下豪杰。
见面的时间自然不是今天。他身上担着找日本参谋的差事,说不定背后便有尾巴跟随,见人等于害人。
在宁家特意做一副狗少派头,固然是为了气气宁志远好让他着急一回,也是为了给日本人看。
东洋人性子急躁,即便是特工里也没有几个好脾气。见自己这般散漫,多半也就认定自己这狗少办不得大事,省得他们在后面破坏。眼下没法确定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不好随便拜客。
提出这个要求只不过是让汤巧珍先去送个信,让王殿臣心里有个准备。顺带也是看看,对方是否是真的好汉,够不够胆量和自己这个日本人的朋友碰面。
他倒是怀疑过,这个参谋的失踪是否跟王殿臣有关,但是随后自己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孙永勤的部队不绑票,不劫道,不贩烟土。因为这三不原则,才被南京方面认定里面有赤党人员,必须消灭。错非是他们能掐会算,否则绝不会在天津城内自砸招牌,还一击命中。
从国民饭店走出来,两人上了汽车,一进意租界宁立言便让老谢停下,步行送着汤巧珍回去。汤巧珍也知,两人现在谈的是走私军火的生意,走漏风声便有可能掉脑袋,不能当着老谢的面说,便也没有反对。
再者,她心里其实颇为希望和宁立言共行一程,哪怕今天三哥的举动不似平日那般绅士,跳舞的时候抱她抱得格外用力,她也不会生他的气。
在初期的羞涩之后,现在反倒是觉得方才那样的拥抱,滋味异样甜蜜,乃至宁立言身上的酒味,都是那么好闻。
虽然也和曲振邦这样在路上漫步过,可是和现在的感觉全不相同。曲振邦军人做派,走路步履生风,如同在赶时间,从来没考虑过她的速度。更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偶尔谈的也是军中情况,与她说不到一起。
现在两人把臂缓行窃窃私语,宁立言见闻广博能说会道,既能说些军政大事,也能谈些街头卦,偶尔还能说些笑话逗她欢喜。那种憧憬已久的罗曼蒂克感觉,终于来临。
“王参谋长不是骗子,那是抗日英雄,三哥不该怀疑他。”夏日的热风,将宁立言身上的酒气吹过来,汤巧珍被这饱含酒意的风熏得也有些醉意。
意租界是出名的地广人稀,偌大个租界,华夷加在一起不足万人,天一黑路上就没人行走。汤巧珍胆子也就大起来,将头靠在宁立言肩膀上在他耳边呢喃,既像是责备,又像是撒娇。
“是不是总得见过才知道。你这小丫头见过什么世面,他说他是你便能相信?我还说我是日本天皇呢,你也信啊?”
“有人引荐的,靠得住。我可是夸了海口的,三哥要是不帮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家做的是好事,我们应该帮忙。我也知道这事情不好办,一个是现在管得严,再一个就是他的钱不多。三哥是没看见,那笔款子是他们几个人拿大车拉来的。为了怕人发现,装成卖西瓜的。把西瓜切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钱财。看着以为不少,可是里面有金戒指、大洋、铜子儿,还有些零碎的钞票。怕是把全部的家底都打扫干净了,才凑出这么一点钱。三哥你这次,能不能少赚一些啊。将来我的报纸赚了钱,再补给你。”
“你的报纸赚钱?”宁立言满面带笑看着她,“你觉得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就你们这帮大小姐开的报馆,必然是源源不断的往里搭钱才能维持的下去,到现在只怕连怎么办报都还不懂,还想着赚钱?指望你的空头支票,只怕是要饿死。”
汤巧珍知道,宁立言说得是事实,脸微微一红,随后朝宁立言做个鬼脸,“那就当我求你了。三哥,你就看在我的面上,这次不赚钱了还不行么?这帮人太可怜了,我给他们拿了点家里没人吃的剩馒头过去,便给他们高兴坏了,狼吞虎咽差点噎着。喝着又苦又涩的自来水,就说天津人好命,有这么好的水喝。真不知道,他们在山里过得什么日子。”
她边说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宁立言,拉着他的胳膊微微摇晃着,就像是小孩子撒娇找大人要玩意。宁立言本来就没打算从孙永勤的部队手上赚钱,眼下看她这副样子,就更没了这方面的打算。
孙永勤的部队没有后援没有财源,注定是要全军覆没的。在前世的记忆中,大约是在两年之后这支部队终因寡不敌众一度退入河北省,近而引发了河北事件。为了避免日本人借机发难挑起全面战争,孙永勤又带着部下自入死地,杀回热河。
最终孙永勤部全军覆没,军中将领也尽数牺牲。自始至终,这支部队不受招安,不和日本人谈判,以必死的决心与不屈的意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