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良曾经获得过英国国籍,可是后来自己主动放弃,只保留自己中国人的身份。宁立言和他,算是第一对以非工部局身份,走进这家俱乐部的中国人。
望着老洋人一脸难以掩盖的颓丧以及天竺门卫如丧考妣的表情,宁立言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皮鞋在俱乐部的地毯上用力碾动,仿佛踩得不是地毯,而是英国人的脸面。
英租界的管理模式参考了英国本土,租界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工部局九名董事会商表决。包括英租界的警务处,也听命于工部局。工部局向领事负责,但是一般事务,领事也不会推翻工部局的决定。
宁立言要想掌握太古码头,靠的是一班脚行把头。要想名正言顺地把太古码头的仓储运输工作承包下来,就得看工部局是不是答应。
在九人董事会里,中国人占三席,英国人占五席,另外一个位置是美国人的。当初美国在天津也有租界,可是后来自己懒得经营,交给了英国人管理。在英租界里,有大批美国侨民,连美国大兵的兵营,也设在英租界内,是以董事里必须有一个美国人的位置。
为了保证九名体面的绅士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不会因为私人矛盾而影响到租界的运转,不知从几时开始,工部局的董事便想到了一个既高明又体面的方法加深彼此友情:赌钱。
每周一场牌局,每次几万块钱的输赢,便能令众位董事彼此之间精诚团结,一心为公抛弃私心杂念,专门为了殖民地内的数万居民的福祉奋斗。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想必是个精通各种扑克技巧又债务缠身的标准绅士。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制度确实延续下来。
英租界名义上禁赌,几位董事是租界表率,自然要事事带头。绅士们为了保证租界的良好风气,身体力行反对赌博,特意在英国俱乐部内单独开了包间做为专用的扑克房。
那个与乔家良相熟的老洋人显然是董事之一,他没想把乔家良带到俱乐部里面,事情到了没法拒绝的地步,落荒而逃似的先走又不符合绅士体面。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又极有风范地推开包间的门,将大英帝国的体面,绅士的风采展现在两位闯入者面前。
房间内没有采光,即便是白天也得点电灯照明。绿呢子桌布上堆满了筹码,旁边放着玻璃酒杯,白兰地的味道与香水气味混合一处,在房间内肆虐。
英租界命运的决定者们,表情严肃目光深沉,紧盯着手里的扑克,仿佛这一场牌局决定的是帝国在东方的最终利益。美艳动人衣着单薄的异邦佳丽或坐在董事怀里,或是将头靠在董事肩上,当真是一副绝佳的行乐图。
董事会里三位中国人都是六十以上的老绅士,总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强调风化。声称中国人如果不能恢复传统,摒弃自由恋爱的西方恶习,必将国力日衰,沦为鱼腩。此时身体力行与洋人同乐,想必是忍辱负重身不由己。
看到宁立言与乔家良进来,几个董事全都一愣,三个华董更是面色大变,将怀里的佳人向外推,因此损失几根宝贵胡须也在所不惜。
他们与吃“洋庄”生意发家的宁家,都是老交情,宁立言与他们关系虽然疏远,但名字总还叫的出来。如果宣讲出去,对于工部局的威严难免有损害,对于维护风俗道德也大为不利,几个人脸上神情都有些尴尬。
宁立言倒是没兴趣干涉别人的私生活,这年月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事都能出。对比而言,几个董事的私生活,也就微不足道。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请求,能否获得这些董事们支持。
乔家良脸上神色淡然见怪不怪,显然他早知道牌局的内情。挑这个时间冲进来,就是为了打洋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心理上占上风。
乔家良的想法算是高明,但是也存着洋人恼羞成怒的危险。宁立言倒是不怪乔家良莽撞,要做大事发大财必然要冒大风险,这也是他早就明白的事,接下来只看事情能成不能成。
在这种场合说公事,显得有些古怪。好在宁立言连重生这种事都经历了,也就不至于在此时怯场。
他素来坚信,做大事必得有张好嘴,人一多便说不出话的,难有大作为。这时在工部局各位董事外加一堆佳丽面前,他倒是不卑不亢,以英语阐述着自己的要求。视线则从九名董事脸上逐个扫过去,观察着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猜测着自己的提议能获得多少支持,又有多少人反对。
中国人好面子,三位华董与宁家是世交,即便宁立言不拿拥美赌钱的事要挟,三个华董也得支持宁立言的主张。可是光他们支持,却远远不够。
表面上的席位不代表真实的力量对比,这里是英租界,终归还是英国人的意见为主导。
在工部局席位里,英国人始终保持五席底线,就是为了保证租界内部事务决断不脱离本国掌握,不可能让三个华董翻天。而且董事会表态顺序是先洋后华,如果英国人反对,三个华董也只能跟着洋人跑,就连那个美国佬意见的重要性,都强过三个华董。
能否说服这些鬼佬,宁立言也没有太足的把握,毕竟非我族类,谁知道这帮鸦片贩子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念头。很多时候明明利益分配上没问题,他们就是不点头,非得附加些莫名其妙的条件,天生的矫情!
宁立言的意见表达得很顺畅,几个洋人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直到他说完,那个与乔家良碰头的老洋人率先开口:
“你要承包租界的码头?那我请问宁先生,你现在的住址是哪里?在租界生活了几年,又缴纳了多少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