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她也看出几分端倪,每逢晨起,沉央必会魂不守舍,状若行尸走肉一般东游西走,所行所为,令人猜之不透,即便是救她,那也是随性而为。每到月出,沉央又会痛苦万分,有时竟会大声嚎叫,那叫声竟不似人,听得她心头发寒,但却愈发坚定,绝不弃他而去。
有时,他偶会记起她是谁,也会记得自己是谁,每逢那时,他必会劝她离去,并会用尽各种手段逼她吓她,可沈珍珠一心要报恩,就是不离去。
譬如方才,沉央便冲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把捏住她脖子,将她高高举了起来。她心知肚明,也不惊呼,只淡淡说道:“你是好人,你识得我,不会杀我。便是不识,也不会杀我。”
沉央气泄,将她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沈珍珠等他平复下来,柔声道:“你若要杀我,沈珍珠岂能活到现在?你,你且吃点东西吧。”走到草丛里,捧出半只烤野鸡。
如今这世道,赤地千里,荒芜人烟,想要寻得些吃食,自是千难万难。好在每日夜里沉央神志稍复,便会去猎些野鸡野兔,扔在沈珍珠身旁,沈珍珠便将那些野鸡野兔通通做成熏肉,要不然,跟了他十几日,他自不饮不食,她定饿死了。
“我,我当去紫阁山。”
火苗窜动,沉央盯着火苗,并未接过吃食。沈珍珠捧着烤鸡怔怔发呆。沉央站起身来,朝茫茫月夜走去。
沈珍珠忙即跟上,心想,他这是在说与我听,希望我能带他去紫阁山。唉,白日里,他神志不清,只知东游西窜,窜来窜去仍在河南道。便是夜里,他也忽记忽忘,纵然此时记得,下时又忘,倘若只他一人,怕是终生也去不得。他既说与我听,莫论山高水远还是九死一生,我都当带他去。
第二日,沉央仍是四下乱窜,沈珍珠壮着胆子,拉他往北行。沉央无识无忆,几度想要杀她,终是没有下手。二人往北行得十来日,来到潼关附近。大河奔滚,沈珍珠去河边汲水,突听噗地一声响,惊眼看去,便见沉央一头扎入河中,水纹四散而开,过了许久也不见沉央冒头。
她心下大急,当即顾不得许多,抱着一截木头便朝河中游去。浪翻浪滚,她随浪起伏,心头又急又怕,不住呼唤沉央的名字。奈何沉央便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正当此时,一道大浪卷来,将她高高卷起,重重砸在水面上,她头晕目眩,抱不住木头,手底一滑,木头被卷走,当即往下沉。
“这便要死了么,他尚未去紫阁山,我怎能死呢?”
河水倒卷,她呼吸不得,喝了几口河水,不住挣扎,但只觉身子越来越沉。这时,手臂上忽地一紧,跟着便听哗啦啦一声水响,身子轻飘飘地,不由自住冲天而起。
月光洒在河面上,鱼鳞泛波,一圈一圈荡开。
沉央提着沈珍珠落在岸上,沈珍珠喘了一会气,仰头看他,只见沉央正望着奔滚大河发呆。河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但见自己浑身湿透,曲线玲珑毕致,她脸上蓦然一红,下意识便抱住胸口,心头乱跳。沉央道:“你为何要寻死?”
“我,我,我怎会要寻死?”沈珍珠怔怔道。
沉央道:“倘若不是寻死,为何要投河?”
“你跳下去了。”沈珍珠脱口道。
沉央想了一想,说道:“我跳下去,是去寻样物事。你跳下来,竟是要救我,沉央当你不起。”
沈珍珠抬头看了看天上圆月,心想,他记起自己是谁了,倘若再也不忘记,那便好了,只是多半又会忘。她暗叹一口气,去河边树林里捡了些干柴,沉央挥手打出一道符纸,雷霆降下,火苗腾起。
沈珍珠走到火堆旁,抱着肩头烤火,这时才道:“你怎会当不起?在洛阳时,那些人明里暗里都瞧我不起,说我既侍安禄山,又侍安庆绪,天下再无如我一般无耻的女子。但你却不另眼看我,与我有再生之恩,沈珍珠便是百死也难报。不只是沈珍珠,许多人也都念着你得恩惠,公孙大侠便说,天下虽大,他能瞧得起得人,五个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你便是其中之一。”
沉央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沈珍珠又道:“你在寻甚么物事?”
“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与我极为重要。”沉央摇了摇头,目光茫然。沈珍珠道:“那你可有寻着?”
沉央摇了摇头,倒在地上就此睡去。
沈珍珠幽幽一叹,待身上干透了,走到河边拿起水囊,然后回到火堆旁边,想替他擦把脸,却见他浑身泛着徐徐轻烟,便似正卧在云端一般。她心头大奇,走近了,蹲下来一看,但见沉央面如白玉,眉长如画,俊逸无比,心头怦地一跳,紧接着脸便红了,耳根也红了。
次日,二人继续起行,并未走潼关,而是绕入山林,一路上倒也无惊无险。翻过丛山,便入京畿道。又行半月,终至紫阁山下。兵荒马乱,紫阁镇上的人早已逃往巴蜀,只得杜老汉一人,他年已老迈,经不起颠沛流离,更不愿客死他乡,因而便留了下来。见得沉央,杜老汉喜极而泣,沉央却识不出他来。
“老人家,山上还有人么?”沈珍珠问道。
杜老汉摇头道:“自从那日诸位仙师下山之后,山上便再无人了。只是,只是也不知从哪里来得贼人,竟把山上大殿砸了,小老儿带着镇中少壮,在山上蹲了几日,也未等得贼人。”看向沉央,又道:“仙师,不知如今石头身在何处?”
沉央怔怔望向紫阁山,并不答话。沈珍珠心下一酸,说道:“老人家,他,他记不得了。”
“记不得?”杜老汉不明其意,向沈珍珠看去。
沈珍珠虽是粗布木钗,但天生丽质难自掩,纵然是行将就木的杜老汉也不免看得一呆,暗道,好生美丽的女仙师,莫不是沉央仙师得道侣?想到这里,看了沉央一眼。
沈珍珠知他误会,脸上一红,却不便解释,当即告辞,拉着沉央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