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沉央入得太清殿,盈儿当即便要跟上,谁知殿门却哐啷一声关了,险些夹着她鼻子,气得小丫头细眉倒竖,却又无可奈何。她把耳朵贴在殿门上,想要偷听一二,然而哪里又能听得见来?哥舒矅看了,微微一笑。
“如何?”萧半月坐在pn上问道。
沉央便将昨夜之事说了。
萧半月道:“果然如此,这便是人心冷暖,世态炎凉。”
听得这话,沉央心下难免一伤,转念想及身世,便道:“沉央自小由师傅抚养长大,昨夜方知父母恩。萧副掌教若知内情,还望告与沉央。”
萧半月道:“斯人已逝,知又何意?”
沉央道:“天下万物,生而有来处,沉央也当知晓来处。即便父母已故,却不敢忘恩。唯愿萧副掌教告与沉央,每逢清明时节,沉央也当念及亲恩而祭祀。”
萧半月摇头道:“知之无意,徒自生事。”
沉央心想,又是一句徒自生事,莫非我知晓了父母是何人,便会成为乱世妖魔?越想越怒,大声道:“天下何人无父母,便是一草一木也有来处,为何沉央便不可知晓?”
萧半月淡然道:“我听盈儿说,你想要开山立派,立道于终南山。道门中人清修无为,无为方可无所不为。你若为些许小事挂怀,又怎能得大道,偿大愿?”
沉央道:“师傅说过,清修无为,无为方可无所不为。然而,此无为却非无所作为,更非忘生忘死忘情忘恩,若是那般,与山间枯石何异?
师傅又说,人浮于世,头顶青天戴日月,当怀丈夫意,行侠气事,便如那溪间青石,痴风徐拂而不惊,怨水四绕而不凉。沉央以为,不惊不凉却非不知惊与凉,而乃神意坚固,自是痴怨不侵。”
“这是出世入世之道,难为你还记得,更难为你竟解得透彻。”
兴许是想起了老道士,萧半月神色颇是怅然,转眼又看向沉央,目光温和,内藏赞许。
他伸出左手,把掌摊开,掌如玉白,自其掌中突生一朵莲花,起先尚是初荷一苗,绿意喜人,渐而叶片合拢,含苞待放。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扇,绿叶细细而动,蓦然绽开,顿时放得光华,映着沉央脸庞。他再招一招手,一只粉蝶飞来,绕着莲花上下翻飞。
“这是何物?”萧半月道。
“幻术。”沉央虽不知他为何演起幻术来,但仍答道。
萧半月:“何为幻术?”
沉央道:“无中生有即为幻术。”
萧半月冷冷一笑:“何又为无,何又为有?我这幻术,你若不亲见,可能看透?”
“看不透。”沉央摇头道。萧半月何等人物,莫论修为还是术法皆高出沉央远远不止一筹半筹,是以沉央虽能猜出,然却看不透彻。
萧半月道:“你既看不透,又怎知它是幻术,怎能辨得真假?都说世人无知,见幻术而不识,只当仙家妙术。殊不知,谁又无知?若看不透,它便不是幻术,而是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若看不透,便是法?”沉央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心想,若幻术是法,那何又是真,何又是假?
萧半月只当不见,又一挥手,莲花与蝴蝶俱灭,淡淡说道:“天地如此大,虚虚幻幻,眼见未必是实,头顶也未必是天。萧某曾听人言,上古有仙人,一念而山起,一念而海生,这般无中生有如你所说,也当是幻术了?试想,若有大能之人,幻得天地日月,幻得纭纭众生,那你又是何物?”
“何物,我是何物?”沉央如坠魔障,浑身抖颤。
萧半月又道:“你既不识天地,亲恩又从何而来?”
“亲恩,亲恩”沉央喃喃自语,一时间,他竟觉天地万物俱为假,自无山海,也无日月,不过一幻术罢了。天地日月俱不存,又何谈情与怨,爱与恨,父母亲恩?
沉央目中变幻来去,神色时而凄迷,时而狰狞。便在这时,萧半月突然一声大喝,抬起拂尘朝他一唰,他顿觉浑身一轻,破妄而出,身下pn却已被汗水浸透。
萧半月道:“如今,你可知了?若不得炼心通明,便连痴与怨也辨不得,又如何辨得天地,那父母亲恩自是虚妄。不知也罢。”
沉央一怔,两掌死抵膝盖,强撑不倒,却道:“天与地若真为假,沉央当也为假,父母自也为假。既是如此,幻中来,幻中去,幻生幻灭,假当行假事,还望萧副掌教告知。”晃了两下,要倒,索性顺势一拜。
这回,轮到萧半月一怔,怒道:“当真顽劣,你连天地日月也不顾了么?”
沉央汗水直落,拜地不起:“天便是天,地便是地,沉央没有那能耐看得透它,自不去想它。然而父母乃是父母,沉央为母所生,为师所养,行走于天地间,绝不敢忘。若是有朝一日,辨得何为虚,何为幻,那也是曲中求直,得偿所愿。”
“你,好生狂妄!”
萧半月眉头一挑,怒不自胜,然而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想笑。
沉央抬眼悄看,萧半月赶紧敛了笑意,摇头道:“你心坚愈石,冠绝于人,他日必成大器。然而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只盼你日后出世入世之时,自惜其身,当会如那溪间青石,得炼心通明境,水火不侵,痴怨不伤。你也莫要忧心为那妖物夺舍,你是大福之人,那妖物休想伤你。只是,你父母之事,萧半月不知。”
听了半天,仍是一句不知,沉央自不甘心,当下又问。奈何萧半月直直摇头说不知,被问得烦了,眉稍横拔,大袖一挥,殿门大开,沉央飞起,直往殿外落去。
盈儿正趴在门鏠上偷听呢,恁不地殿门大开,她顿时站不住脚,朝内直扑。沉央迎头飞来,她唉呀一声,与沉央撞了个正着。
二人滚在地上,小丫头倒把小道士压了个结结实实。摔得并不重,自也不痛,盈儿正要爬起来,突然闻得姑爷身上浓重男子气息,也不知怎地,浑身蓦地一软,刚刚撑起,又重重压下,直羞得她脸蛋通红,却不明所以。
她眨着眼睛心想,姑爷身上的气味好怪,熏得人头晕目眩还心头乱跳,莫非是姑爷练了甚么厉害法术?糟啦,姑爷的法术我都知道,唯一不知得便是昨夜。嗯,我定要寻得机会,好生问上一问。
小丫头今年十三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正是情窦初开之际,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沉央自是不知小丫头怎地了,见她爬不起来,心头一惊,当即起身,把她扶起来,问道:“可是撞疼了你?”
“不,不是。”盈儿愣愣摇头。
“去吧,你我缘尽于此。”萧半月在殿中深处说道。
沉央回头一望,只见萧半月已闭上了眼睛,周遭烟水四绕。无奈之下,他只得走出太清殿,朝着哥舒矅行了一礼。哥舒矅还了一礼,领着沉央三人离去。
出得朝云台,沉央三人走在大街上,盈儿想问姑爷昨夜见了甚么人来,却不得机会,也知姑爷定然不会说。突然一转眼,见那卖脸谱的年轻和尚又在摆摊儿,她当即奔去,朝功德箱里扔了一枚铜钱,想了一想,再扔一枚,说道:“和尚,你会算命,那你替我算一算,我姑爷昨夜见了谁来?”指了指正在走来的沉央。
和尚微微一笑:“小僧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那般清楚,只知那位檀越昨日必有喜事。”
“呸,你是嫌钱不够么?”
盈儿细眉一弯,又朝功德箱扔了一钱,她手里一共拽着五钱,如今五已去三,若是这和尚再不说,她便要怒了,盈儿怒了很可怕,指不定便会把那三钱通通又扣出来,当然也有可能会再扔两钱。
“不知,不知,小僧不知。”年轻和尚直摇头。
盈儿大怒。沉央走上前来,笑道:“师法力深厚。”
和尚合什道:“小檀越福德无量。”
沉央笑道:“师能看沉央气运,沉央却看不得师。”
和尚摇头道:“小僧看不得檀越气运,只知檀越福德无边。”
“德非德,福非福,沉央何来福德?”
沉央苦笑,若真是福德无量,怎会自幼失得双亲,又害师傅没了性命?
和尚微笑道:“若无福德,怎会有这位女檀越伴在身边?知命而慧,慧而不知,檀越好生福气。”看向盈儿,笑得更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