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游侠冷哼一声。这时,瞎老太婆端了馄饨上来,左右各一碗,一碗放在江湖游侠面前,一碗给沉央,淡淡道:“老婆子的摊儿不议国事。”
江湖游侠闻言一怔,想要说甚么,但看了看瞎老太婆,忍住不言。
沉央自是无心国事,听那商贾说得有趣,他也只当听个新鲜。今夜瞎老太婆汤料放得十足,他却食之无味,直盼那商贾少说两句,众食客快快散去。奈何那商贾却说得口沫横飞,众食客听得津津有味,竟是不肯散去。
无奈,他只好慢慢吃着混沌,小口小口抿着汤,时不时侧耳听上两句。直直等得小半个时辰,那商贾说得口干舌燥,挥手叫道:“再来碗汤!”
瞎老太婆冷声道:“客倌,你已喝了三碗汤,老婆子的汤可不是白喝,一碗汤算你一钱,一共是五钱。”
这却是下逐客令了,那商贾面色一变,愤愤起身,扔下五钱转身就走。众食客早已碗尽杯空,当下付了银钱散去。
沉央暗暗叫好,那商贾若是再不走,他也只好再叫一碗汤了。
老太婆走到沉央与那江湖游侠面前,说道:“天色已晚,老婆子得收摊了,二位也该付账了。”
江湖游侠看着沉央道:“你该付账了。”
沉央大窘,他走得急,是以并未带上百纳囊,如今他身上是空空无物,除了一截骨头。
萧半月命他就拿那骨头付账,可是当着人面前,他又怎能拿得出来?当下又低头喝了一口汤,笑道:“先来先付,这位大哥,你先请。”
“不,后来居上,你先请。”谁知,那江湖游侠也不肯先付。
沉央笑道:“天地有上下,生死也有先后,自然是先来先付。”
游侠瞪向沉央,道:“我说了后来居上便是后来居上,你若不付,我为何要先付,莫非你是来吃白食的不成?”
沉央道:“沉央从不吃白食。”
“那你便付。”游侠抱起手腕,死活不肯先付。
“一起付吧。”
便在此时,瞎老太婆婆突地冷冷说道。话声一落,桌子上碰碰响起两声,沉央自是拿出了那截骨角,那江湖游侠却是拿出了一颗人头。
二人都没看向对方,而是低头,齐声道:“就拿它付账!”
“甚好,甚好。”瞎老太婆摸着那颗人头,笑道:“当年你斩我一剑,今日我便取你子嗣一颗人头,也算两清。”
沉央听得一惊,这才抬头看去,只见那颗人头面色如初,仍未泛紫,显是刚死不久。
“让我看看,你又拿何付账?”瞎老太婆朝那骨角摸去。
沉央心头碰碰乱跳。
那江湖游侠也即抬起头来,见是一只骨角,面色大变。
瞎老太婆方一摸上骨角,手指便似灼火一般猛弹而回,嘴唇哆嗦不已,颤颤抖抖又伸手去摸过每一处棱角,每一丝纹路,良久方道:“回来啦,你终拾回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不尽沧惶。
沉央与江湖游侠俱惊,急急看向四周,唯恐有人察觉。哪知一看之下更惊,只见行人依旧来来往往,蹲在树下的乞丐正朝着施舍之人不住叩头,他们能听得见叩头声,那乞丐却听不见瞎老太婆笑声。
万事万物在此际便似如梦观花一般,又似隔着水泡看天下,静而流淌,直若虚幻。
“都与我来吧。”
这时,瞎老太婆把人头抛入朱雀河中,又把骨角细心收入袖囊里,走到朱雀河边突地一挥手。就见静河之水无声荡开,不多时,
骇然一水中分,显出一条通道来。沉央低头看去,只见那通道入口处,横陈着一条粗如人腰的铁索。
看见那条通道,江湖游侠神情极是兴奋。
“恁着做甚,你们等得不就是今日么?”
瞎老太婆跳入河中,一步一步走到通道口,朝沉央与游侠招手。
游侠看了沉央一眼,又急急挑头朝皇城方向看去,然后猛一顿足,跳入河中。
沉央硬着头皮跳下去,说来也奇,脚下仍是纹波荡漾,然而却如实地,竟不往下沉。
沉央走到通道口,瞎老太婆微一抬手,满河之水徐徐而起,转眼之间便没过通道,直与岸齐。沉央抬头望去,犹能看见岸上柳树下那匹白马正在摇晃尾巴。
“走吧。”
瞎老太婆当先朝通道内走去,游侠当即跟上,沉央也跟上,边走边看,但见这通道也不知建于何时,洞壁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照得通道柔光如月,脚下也不潮湿,而是颇为干燥。
忽而听得阵阵铁链磨擦声,沉央大吃一惊,寻声一看,却是来自瞎老太婆脚下。细加看去,那本是粗如人腰的铁索竟而化作手指粗细,正正系在瞎老太婆脚踝上。
沉央看得心头狂跳。
洞中有洞,道上又分道,瞎老太婆领着二人在这地下世界中穿行,忽然指着斜面一条通道,对江湖游侠说道:“此道直通玄武门,你若就此而回,他日带兵再来,我也只作不见。”
江湖游侠一怔,定眼看向通道,胸口不住起伏,神情时而激昂,时而狰狞,过得良久,沉沉吸了一口气,说道:“此道虽好,唯我不愿。”
“倒是个多情种子。好吧,这便带你去见她。”
瞎老太婆淡淡说道,加快了脚步,铁链磨擦着地面滋滋有声。片刻后,三人来到一处通道前,瞎老太婆指着洞口道:“去吧,回来时若还有命在,记得敲三下长生殿外那颗青龙头。”
“是。”
江湖游侠朝着瞎老太婆一礼,急急向那通道奔去,竟是头也不回。
瞎老太婆嘿嘿一声冷笑:“不爱江山爱美人,情之一物,当真令人看不透。”转头又对沉央道:“先来先去,轮到你了。走吧,这便带你去见你娘子。”
“娘子?”
沉央吃得一惊,心想,莫非是薛颖真?也好,若当真见了她,我正好细问一番那夜薛府惨案之事。
瞎老太婆转身急走,边走边道:“等了三十余年,你总算是来了。至此而后,老婆子与李家再无任何羁绊,说起来,我倒要多谢你还活着。”
她说得乱七糟,沉央自是听得不明所以,想要细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瞎老太婆越走越快,渐而直若一道青烟纵横。沉央只得发脚狂奔,勉强能跟得上。
半柱香后,瞎老太婆定足在一条通道前,回过头来笑道:“少年郎,就要见你娘子了,你欢不欢喜?”
沉央喘了两口气,问道:“老前辈可是那,那泾河蛟龙?”
“蛟龙?哈哈哈”
瞎老太婆大笑起来,笑声极尽沧凉,久久不歇,忽道:“少年郎,你不问娘子,倒问老婆子。那老婆子也有一问要问你,你几时见过两角蛟龙?”
沉央一愣,自古相传,蛟与龙虽然长得极为相似,但却有天壤之别,一者是五湖四海之首,位列仙班神属,一者则是妖类。究其类别,当为鳞与角,无鳞无角者为蛟,有鳞而独角是为蛟龙,真龙则是双角具鳞。那夜长安大乱,他看得清清楚楚,泾河蛟龙身上鳞片大如蒲扇,头上生有独角。
如今,他又还来一角,那眼前此人便不是蛟龙而是真龙。
瞎老太婆冷笑道:“世人无知,只当蛟龙作乱。殊不知,蛟非蛟,龙非龙。”
说到这里一顿,指着通道,说道:“少年郎,你与那人不同,到得此地,由不得你选。你往前,一直走到尽头,自会入一府中,绕过一株千年红枫树,往左转过一处假山,跳入院墙,便会见着你家娘子。若是有人拦你,便说你从何而来。”
说完,猛地一挥手,沉央不由自主朝通道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