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里面放的是六大碗汤时,杨玉清怀疑自己端不动,但那样紧急的情势下,又正好轮到了自己,没有理由拈轻怕重。她硬着头皮端起来就走,中途找地方歇了两回,咬牙一口气端到目的地,不料,旁边一位客人冲出来,撞了一下她的胳膊,立刻,本来摇摇欲坠的托盘一个侧翻,一个汤碗飞滑出去,掉在瓷砖地上,摔得粉碎。杨玉清稳住托盘,放到备餐台上,望着满地狼藉的汤汁,不知如何是好。
汤汁是刚出锅,滚烫的,此时又是上客高峰,人员密集,溅洒到一位顾客身上,那人立即破口大骂:“婊子养的没长眼睛啊,端个汤都不会,把老子烫到了你赔得起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用冰块给您敷一下,清洁阿姨,赶紧把这里清扫一下,免得我们的客人摔跤了。”前厅部的领班及时赶来解围。
杨玉清第一次被这样破口大骂,骂呆怔了,不知道怎么办。
“领班你看,她连对不起都不会说,是个哑吧啊。”那位客人依然怒气未减。
“这位员工是新来的,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领班依然赔着笑脸。
“那也行,我这双皮鞋1800块买的,都被溅上油了,帮我擦干净就算了。”客人傲慢地提出要求。
“客人,我帮您擦吧,新来的员工干活不麻利。”领导低下身子,拿了擦鞋布过来。
“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好意思,我就要这位老娘儿们擦。”客人不依不饶。
领班递个眼色给杨玉清。杨玉清知道她已经尽力帮她了。她接过擦鞋布,蹲下去,低着头,擦鞋。
擦完,客人趾高气扬地走了。领班安慰她:“别放在心上,做我们这一行,这种人见多了。还有很多是故意找碴想打折甚至免单的。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杨玉清似有若无“嗯”了声,拿了托盘回去。一直在客人面前忍着的泪水,一下子崩不住了,哗哗往下倾倒。
她只好躲进员工厕所,用厚厚一叠纸巾摁住脸,纸巾被迅速渗湿,浸透。想丢下工作服就走,但在这么忙的节骨眼上,一走了之,她做不出来。也不敢哭太久,怕同部门的人觉得自己躲懒。
用冷水冲完脸,虽然眼睛红红的,但消了些肿,她急匆匆回到传菜部。好在大家太忙,没有谁留意到她的不对劲。
一直到下班,杨玉清一趟趟干活,一个字都没有说过。迫不及待等到下班,大家立即散了。
回到家,胳膊已经红肿起来,摸上去,那肉又软又烫。晚上根本不想吃东西,一点胃口都没有。准备简单洗洗睡觉,发现双手抖得厉害,拧干毛巾都很困难。
已经累到就像被咀嚼干净又暴晒的甘蔗渣,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
如果,今后的生活是这样的,该是多么可怕啊,为了一日三餐用尽全部心力,除了日复一日机械重复劳动,没有希望,也没有盼头,更没有乐趣,这种劳动强度,已经完全把人物化了,和那些连轴转的机器设备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意识,因为没有力气了。
如果再老一点,这样的体力活也干不了了,那时候怎么办?去拣废品拾垃圾?那时候,很老了,浑身都是病,没有钱,没有收入,无依无靠,没有地方住,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而且,那些曾经熟识的人,远远地看着自己,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日日浑身肮脏地穿行在垃圾堆前,令所有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或者,大病离世几个月,也没有人发现。
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了,就自杀吧,何必那么艰难。王跳跳,怎么舍得呢?可是,如果自己只能拖累孩子,那还不如死了。
要怎么死,才能干干净净又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呢?跳海吧,先吃上安眠药,等药劲差不多快上来的时候,再爬到海里去,这样万无一失,否则,如果像太宰治那样,明明是殉情,女方死了,自己获救,多费事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还去吧,做上这几天,可以给王跳跳买双球鞋了。
上午例会的时候,主管说了“泼汤事故”,很温和的说,作为新员工,有点失误是难免,并通报免赔偿的决定,一些才相处一天的同事也安慰她说,有些客人就是素质低,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杨玉清心里有些暖。有些人总是在鼓吹“穷山恶水出刁民”,鼓吹越是底层越喜欢互掐,见不得别人好,社会层次高的才知道团结合作、资源共享。
杨玉清忽然想起人家讲的培养蛊王的故事:撕杀同类的最后幸存者。那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上流社会,真的会有更多的人性之善吗?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妄想啊。至少,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是社会底层那种泛滥的同情、同仇敌忾式的抱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