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九年春,三山浦下了一场雪。
这座位于大唐广阔疆域东北沿海的边陲小镇,挟着雪,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虽是边疆,但隔着一道海岸,所以比起西北那边同蛮夷的争端,更安定了些。甚至因为是边陲小镇,远离了京城的勾心斗角,人们生活的更加欢喜。
因为沿海,所以到处都有股鱼腥味。
三山浦的营房里,这天来了位京城的大人物。侯景迁毕恭毕敬的让出平常最舒服的裘皮摇椅,让那位远道而来的老大人坐上去。
他身为三山浦的裨将,掌管着这里大大小小的事物,尤其自己还是军方的人,所以三山浦的百姓们都很听他的。
如今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大人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倒叫他一阵猴急。他微微前趋,打量着那位老大人,却迟迟不敢发出声响。
老大人躺在摇椅上,享受着三山浦最高长官才有的待遇,满脸却没有一丝欢喜。他睁开眼,打量着这营房的上上下下,得出个结论:是太破了些。
“上面的意思,左相苏启家的庶二小姐苏榛榛,在这偏远地方养的也差不多大了,该带回去了。”
侯景迁诧异了片刻,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桩事,当时的他还只是个小小士卒,看见以前的老裨将从某个来自远方的人手中,抱来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就叫苏榛榛。
他打量着老大人的表情,低着头小心回应:“苏,榛榛?”
“苏榛榛,左相家的庶二小姐。怎么,还得我再重复一遍?”老大人明显有些不悦,身子已经从摇椅上直了起来,两眼盯着侯景迁。
到底是京城来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侯景迁吓得直打哆嗦。他强忍着未知带来的恐惧,咽下口唾沫。
“大人现在要见她吗?”
“带过来。”
“是,我这就叫过来。”侯景迁连忙退下,出了营房。
营房外面,温度还没有高到让雪融化。他舀了口雪,顺着嘴唇轻轻的抹上去,然后咂巴几下。从前有人告诉他,紧张了就多喝水。这情急之下,也只能先拿雪水对付着。
三山浦不大,没走几步路,侯景迁就走到那位十多年前被抱回来的孩子,那位左相府上庶二小姐苏榛榛的营房。
同镇上其他的人家不同,苏榛榛从抱过来开始就跟着原来的老裨将,知道半年前老裨将去世,于是现在自己住那间营房。
侯景迁走了进去,远远便能听见炒菜的声响。现在当是油下了锅,菜应该是刚洗净,上面沾着水,所以下了锅后才会噼里啪啦的作响。
掀开营房的帘子,里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有些肥大的军中袄子,襟前袖口尽是油污,长长的下摆在地上拖着。衣服并不合身,只是勉强穿着。模样倒是清秀,虽然在这边陲小镇,吃的喝的都比京城差些,但皮肤的底子却是天生的,白皙又娇嫩。
那双手,虽然经常做些粗活,但是军中的士卒们从小看着她长大,总要留些马油分给她护手,现在看着,依旧吹弹可破。
少女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一边扒拉着锅里的蔬菜,一边扭转过头看着后边。看见是侯景迁,连忙把手里的锅铲放在一旁,恭敬的敬了个礼。
遥远的三山浦,品级最低的裨将,已然是这里最高贵的长官。或许也有另一层含义,毕竟养自己到这么大的也是位裨将,所以苏榛榛对他格外敬重。
侯景迁点点头,他没有制止。他知道苏榛榛不过是敬重,自己再去客套已无任何意义。他应道:“京城来了位老大人,似乎和你身世有关,跟我走一遭。”
苏榛榛怔住了片刻,然后先把锅里的菜捞了出来,将所有家伙什儿都摆放整齐之后,朝着侯景迁点点头。
侯景迁也默不作声,沿着那条盖满了白雪的,有着层层脚印的路,往自己的营房里走去。苏榛榛在后边跟着,小心翼翼的。
三山浦真的很小,小到没多久,他们就到了。
侯景迁掀开了帘子,走到那位老大人的身旁。看着他合上了眼睛,又不敢打搅。只能在一旁焦急的看着,似乎把一个人从眼神里盯死,他就能立刻醒来似的。
而老大人,依旧没醒。
苏榛榛也就在一旁站着等着,中午刚炒的菜还没吃上,这站了一会儿之后,肚子开始饿的咕咕直叫。
许是上了年纪的人,睡眠都很浅。这声不大的肚子咕咕叫,给那位老大人惊醒了。他差不点儿从摇椅上掉下去,连忙蹭着身子靠好,然后睁开眼看着侯景迁带这个姑娘站在身旁。
虽然是自己睡着了才导致耽误了时间,但他依旧把屎盆子扣在了侯景迁身上。大言不惭的破口大骂,可侯景迁哪敢跟他顶嘴,只好一一应下。好在只是骂骂,也不扣下军纪。
骂够了,他才转过身看着苏榛榛。打眼望去,养的还算水灵,至少在这人穷僻壤的三山浦,这模样够清秀了。
他打量着,说道:“苏榛榛,小时候,是我把你从左相府上抱出来的。按规矩,当朝宰执,所生子女生母若为轻贱者,便要弃养在边陲之地,永生不得召回京城,这是以防谋权私。
你生母是个弹琵琶的妓人,实在是轻贱,故而从小把你养在这里。这已经是陛下仁厚,才定下的规矩。按理来讲,你永生不得入京城。但是,现在出了点岔子。不是左相要你回去,也不是别人,是陛下要你回去。
至于其中理由为何,待你回去了,便就知道了。收拾收拾,即刻上路。”
苏榛榛稍有些诧异,她没听懂。前半段自己生母卑微,配不上高贵的左相府,这些话她听着没问题。但是后半段本该一生都在三山浦的她,为何陛下要叫她回去?
不是自己的生父,也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却坐拥整个大唐帝国的陛下,命令自己回去。
她不敢拒绝,因为她知道一旦说了此类的话,三山浦的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于是,她默然的点点头,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也还是得走。
侯景迁看着时间安排如此着急,心里一时七七八八,他又不敢顶撞去问究竟为何,也只敢找个周旋的法子。
“大人,今天要不先不走了,毕竟刚下过雪,马上就入夜了,马走快了危险,而且三山浦的地形复杂,待到明日,我在军中找个向导,领着大人与庶二小姐,离开三山浦可好?”
老大人轻蔑的瞥了他一眼,“这提议倒也不错,那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