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一场大雨,来的轰轰烈烈。后宫中也不甚平静,住在又春苑里的冯婉仪没了。
这冯婉仪多年前起就病恹恹的,整日里靠着汤药续命。以前翠微姑姑和我说过,这又春苑里的冯婉仪是这后宫中真正的温婉女子。她原该是个活泼爱笑的,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梨涡。长得算不上多漂亮但却是十分甜美。身量不高,算不上清瘦,有些丰满。
年前我路过又春苑曾进去瞧了瞧这冯婉仪,整个人瘦的就剩下一副骨架了。没什么光彩的皮肤包着干瘪的身体。脸色蜡黄,还没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为突兀,眼皮垂着,眸光暗淡。见我来了,还想挣扎着起身向我行礼,她的宫女红影一边将她扶起一边抹着眼泪对我说:“皇后娘娘,我家娘娘这身子不中用了,起不来床,娘娘莫要责怪。”
我让采薇去帮红影一起将冯婉仪扶起来。冯婉仪靠在床上,还满是歉意的冲我笑着:“皇后娘娘,臣妾不中用了,您见笑。”
红影给我倒了杯茶,那茶还是前年的龙井。这又春苑里的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后来我还让采薇给她送去了几篓子银碳,几床新制的棉被。
冯婉仪是和皇后姑母一年入的宫,那年她也是十五岁。是个极明媚开朗的女子,和这后宫中人人都交好,为人开朗大方又不争宠亦无宠。她也本以为自己的日子就会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去,可是就在皇后姑母死后,冯婉仪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太医几番诊治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十几年来就靠着一口汤药吊着半条残命。
听红影说,这冯婉仪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具体的她没说,我猜想大概这冯婉仪是看见了皇后姑母真正的死因。只是如今她不想说,而我也不想去强迫一个将死之人。
惊蛰日,万物复苏。可是明媚的冯婉仪却没活过这代表着万象更新的日子。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红影冒着大雨来敲了长乐宫的门,她浑身都被淋湿了,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干燥的信。那信还带着她的体温:“皇后娘娘,这是我家婉仪给您的。婉仪娘娘没了”红影声音颤抖,可是雨太大了,根本分不清泪水和雨水。
我让采薇去给她拿伞,采薇还没回来,红影就已是又奔向了瓢泼大雨中。
我看着那封信,信封上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着“皇后娘娘亲启”。我摸着那六个字,想象着冯婉仪在病中是怎样颤抖着双手努力写出这工工整整的字来的。
我拿着那信,走回了殿内。在微黄的烛光下,我缓缓打开了那封信,那信中夹着一朵不知道年月的海棠花。那花应是在摘下时便被夹在了书中的。连带着这干花还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是赵令畤的蝶恋花,冯婉仪只写了下阙,那上阙乃是“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
若说冯婉仪写这下阙给我乃是为了告别咏述着自己的身世无奈与今生苦楚,可不写上阙又是为什么呢?
想起旧日读诗,先生曾讲过,这诗乃是惜春之诗。
大意为花在凋零时香气也在飘散,眼看着每天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着花瓣。
残酒尚未醒又添满了新酒,这酒使我更加慵懒倦困。
看着今年春天的怨恨,比去年春天的更多。
蝴蝶振翅翩翩离去,黄莺也在相互结伴叫着飞走,可我却无人可以问讯。
只能看着楼前的流水,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双鱼信。
眼看着太阳西斜,黄昏,又要来了。
我蹙着眉,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落,冯婉仪这是将后宫比作了盛开着繁花的春天,这后宫中的带着仇怨的人多了,一年一年虚耗着年华,可不应了那句“今春不减前春恨。”能从春天开到夏天的花,又有多少呢?留不住花颜色,只能看着她们“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这宫中女子看似尊贵实则也不过是身如柳絮择日飘飞,罢了。
皇后姑母是,冯婉仪是,我又何尝不是呢?冯婉仪将自己比作了落红柳絮,飘走了。却留下了“今春不减前春恨。”的一腔仇怨。令人叹息。
我正感叹着冯婉仪的身世浮沉,突然小江子跑来进来,他浑身湿嗒嗒的,急匆匆的跪下行礼:“皇后娘娘!不好了,安少将军和皇上在勤政殿里吵起来了!”
我只觉得浑身一僵,双手一松,那冯婉仪的信就随着窗外刮进来的微风飘走了。
“什么!快!快带本宫去勤政殿!”我慌了,只觉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在我印象里父亲素来不是那么鲁莽之人,这次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大伯父?若是为了大伯父之事,难道真是如我所想的一般,大伯父当真是死在皇帝手上
采薇急匆匆的给我披上斗篷,又撑着伞,我们主仆三人就这样急匆匆的在大雨中狂奔在悠长深邃的宫道上。雨水浸湿了我的鞋袜,红色斗篷的帽子也在奔跑中滑落了,采薇举着伞可这伞根本护不住我,发髻散乱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用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堂堂大盛的皇后何时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是我心中的慌乱是不可言喻的。勤政殿朱红色的宫门,沉沉的紧闭着,我站在门外却没有勇气去叩响那扇门。我害怕,怕我的父亲承载着天子之怒,怕我的父亲已然变成了一缕游魂,怕我安家就此覆灭
“娘娘,勤政殿到了,不进去吗?”小江子问我道。
我紧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出手轻轻叩响了那扇沉闷的门。
勤政殿的小太监打开门时见到了如此模样的我,也是下了一跳,急忙先是让我进去,又快步向主殿去通传。
越接近真相,就越是紧张。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穿梭在勤政殿的廊道上,路过去年夏日皇帝从我宫中移走的茉莉花时,我多看了两眼,假以时日,它们也该开花了。可是这预示着忠贞、纯洁、质朴的花开在这天下人心最复杂的地方。当真还算是茉莉吗?
“诶呦,我的皇后娘娘哟!您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有什么事,您且派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这么大的雨,莫要淋坏了才好。”福盛一脸担忧的为我拿来了厚厚的狐毛毯子。
“公公,安少将军可还在里面?”我试探着的问道。
福盛脸色僵了僵,转而皱着眉小声道:“皇后娘娘就是为了这件事?诶呦,那您可来的不巧,少将军刚走不久。您若是为了这事来找皇上,奴才劝您请回吧!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全当没见过您。您可别进去找这个晦气了!”
“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