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時掌燈,院裏的人忙了小半日,都早早回外院歇了,蘇子去了趟廚房,拎回來兩提盒吃食,霍似玉見都是些饞嘴小孩才愛吃的油膩吃食,壹碗紹酒釀白水鵝肉,壹碟糟鵝掌鴨信,壹碟鹿肉胭脂脯,壹盅魚丸雞皮羹,還有幾碟松瓤點心。東西都是精細的,只不合她胃口,就全賞給蘇子吃了,另要了壹碗棗花茶吃著,拆開繃帶研究自己掌心的傷,會否傷及手筋,又會否留下醜陋的疤痕。
突然覺得這個傷,跟羅白芍的手傷是很相似的,她便暗暗自嘲道,這個叫不叫報應?她為了自己上輩子受過的壹些罪,設計將羅白芍打發進了道觀,本以為羅白芍會像她那樣,在太善等人的手裏吃些苦頭,長壹長記性,沒想到羅白芍是個烈貨,大概是平素在家裏無法無天慣了,在道觀裏住得不忿,就放壹把火燒了那地方,倒也是件快事。
如今她手上多了壹道疤,仿佛就在提示她,該償的須償,當還的也得還,償清冤孽好散場……
“怎麽不吃飯?這裏的飯不合妳脾胃?”
人未到,聲先到,是孟瑄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正襟危坐,並將傷手背到身後。而隨著那位含笑公子步入內室,她才反應過來,以自己現在的“婢妾”身份,見著了“夫君主子”,是得跟他行禮的。於是就滑下床,矮身行了個半禮,半垂著頭,視線凝註在對面那人錦繡長衫的下擺紋飾上面,口中說著:“爺萬安,這會子怎麽有空來水謙居?用過飯了嗎,是否要婢妾伺候著用些晚膳?”
“晚膳我吃過了,妳不用忙了。”孟瑄並沒阻攔她行禮,含笑品鑒著她的壹整套輕盈優雅的動作,忽而眨巴著眼睛說,“我來妳這兒就寢的,我能從這裏睡嗎?”
孟瑄點了下頭,片語不留,回身就走了。她沒想到他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壹句話就把他說走了,這算是開罪他了嗎?她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嗯?妳扯我做什麽?”孟瑄行進之中受到阻礙,低頭壹看,原來是被壹只白玉小手掛住了他的衣袖邊緣。他含笑問:“妳也要來嗎?好,那咱們壹起去!多個人搭手,做起來也快些。”說完反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啊?”她沒反應過來,被他牽著跑出幾步去,突然疑心他要領她去找其他的妾室,然後……大家壹起睡覺?
天!她怎會冒出如此念頭!重重甩了兩下頭,她用受傷的左拳捶打他幾下,叫停說:“我、我不想見外人,爺妳愛玩兒就自己去,我斷斷受不了那些。”腳下拖滑步,堅決不肯再往前走。
孟瑄皺了眉,語帶指責道:“受不了那些?那怎麽行。就算妳從前是壹個清靜無為的千金小姐,嫁人之後也得學著做這些事,這是壹個女孩兒到女人的必經階段——我娘都是這麽教導我妹妹的,改日回了京,妳也跟去聽聽那些,對妳大有好處。”
女孩到女人的階段……她再次想歪到那個階段,於是更拼命地掙紮起來,奈要孟瑄人高馬大,就算只是個普通男子,她也比不過他的力氣,要況他還有著可以任意采擷天下野花仙草的高強功夫。“我堅決不去!”路過門檻時,她全力巴住了門框,聲音用喊的放出來,“啊!孟瑄妳這個淫賊!”淫賊!禽獸!無恥敗類!
孟瑄被“淫賊”二字震撼了,松開抓她手腕的手,撤開半步的距離,緊張地問:“妳不是說願意做我的妾室?那妳我之間不是可以做這些……難道妳反悔了?”
“我、我沒說不願意,”霍似玉怕這次拿話罵跑了他,下次再見他就難了,於是補救說,“給我點時間準備,我聽說做那個很,唉,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孟瑄又來扯她,“快走吧,我忙我的,妳在旁邊學著就行,等以後再換妳辛苦……”
霍似玉避無可避,終於認命地跟他下了樓,出了院子。兩人在昏黑的小徑中穿行,霍似玉在心裏猜測著,他這是要將自己帶去哪個人的房間。是他的帛兒,還是他的素心……他忙他的,還讓她在旁邊學著……沒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變態的嗜好……
心裏紛亂如麻,夜風打在身上,讓她微微瑟縮,孟瑄這才註意到,她只穿了件單薄的丁香春衫就被拉了出來,告罪壹聲,將她打橫抱起,腳下不停地往前行,速度又急了幾分。她也閉上眼隨他去,事到如今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了,只好用“這個人是孟瑄,是她愛上的男人”這話來安慰自己,除此之外別無憑依。
“七公子?”壹個詫異的男聲響起,“這大晚上的,妳跑這裏來做什麽?”
“我來做兩個菜,妳把鑰匙給我吧,做完菜我幫妳鎖門。”……做菜?隨著孟瑄的話,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們身處壹間燈火通明的大廚房裏,幾個廚子並廚娘都含笑看著她和孟瑄。這跟她想象中的場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幾句話打發走了他們,孟瑄將她放回地上,四下壹望,找了把椅子給她坐,然後他就開始洗手做湯羹了,口中也開始普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的手最懂自己的脾胃壹類的道理,說他家裏的三個妹妹雖然女紅和才藝上都欠缺壹些,不過個個都是做菜的好手,他每次回京都只吃她們做的菜,每次都比上壹次進益些。
霍似玉坐在壹旁,默默地看著,聽著。素日裏看不出,他還是個會做菜煮飯的男人,手底下麻溜極了。聖人不是說過,君子遠庖廚。他拿刀使杖的手還能拿鍋把鏟子,乍看起來倒蠻新鮮的。
等到她面前架起壹個小木桌,桌上漸次擺上來銀針炒翅、清湯雪耳、清蒸玉蘭片、什錦豆腐、素筍尖、酸蕎頭、栗子白粥,她才覺得自己的腹中早就餓得厲害了。直到她將桌上幾樣菜吃了壹圈,壹大湯盅香醋酸溜肚絲湯上桌的時候,她才恍然想起,這個湯,孟瑄那回在蘇眉院帶她偷聽其錄園裏的三人談話時,也曾做給她喝過壹回。
“來嘗嘗這碗酸溜肚絲湯,鮮香開胃,清爽不油膩,適合脾胃虛弱的人喝,我每年過節回家都做給我祖母喝。”他笑嘻嘻地盛壹碗推過來。
這句話,蘇眉院的孟瑄也曾說過的!連說的話都壹樣。她埋頭喝了壹口,滋味也同上次那湯壹樣可口,上次他見她上胃火,就沒往湯裏擱鹽,這回湯裏有鹽,味道更鮮美了。她壹碗壹碗地喝盡,他壹碗壹碗給給她盛過來,精美四季豆紋飾的細瓷碗,拳頭大的碗口,她壹氣就連續讓續了五碗。
再要第六碗的時候,他蹙眉笑道:“打住!不能再喝了,姑娘就是個大肚的彌勒佛,連著五碗也夠了,下剩的就留著給我明早下飯罷。來,就著妳的稀飯嘗嘗我炒的菜,這個玉蘭片和筍尖都是新鮮材料,我今日晌午時看見他們才卸車搬進來的,當時就有壹些技癢了,可自己做給自己吃終究沒什麽趣兒,不若做給姑娘這樣的細致人物品嘗,還能給我提點意見。”說著,拿調羹把清湯裏的雪耳和瘦肉舀出來,澆在她面前的那壹碗栗子粥上,笑道,“瞧,這麽吃法兒,就變成泡飯了,嘗嘗還要不要點上兩滴醋和蔥花。”
霍似玉的舌尖還回味著那壹道肚絲湯的味道,反復確認那就是孟瑄的招牌手藝,再擡頭看那個帶圍裙、紮額帶、袖子高高卷起、面膛被火光映紅的男子,終於確信了壹個事實:他真的就是孟瑄本人。壹個對她而言非常新奇、新鮮、以至於有點兒陌生的孟瑄,除了他的外在表象和他的某些言談行止,他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壹個新認識的名為“孟瑄”的男人。
這樣感覺和結論或許有些自相矛盾,但她就是無可避免地這樣想著,他是孟瑄,壹個她從來不認識、也本不該認識的男人。她可能,嫁錯了人了。
為什麽會這麽想?這世上不就只有壹個孟瑄嗎?她打算嫁的人,不也是孟瑄、孟沈適嗎?不管他來自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都是同壹個人,不是嗎?可是為什麽,有壹種莫名的憂傷在她的心間彌散開來,讓她突然不能呼吸。
“要香菜,還是要蔥花兒?”大廚孟瑄遞上來壹個雌雄雙碟,每碟盛放壹種調味菜。見她蹙著娥眉不答話,他就把碟子放在她的手邊,叫她細嚼慢咽地慢慢吃,然後就轉身去水缸裏舀水刷鍋去了。
“嘩啦嘩啦嘩!”
勤勞愉快的孟瑄公子將竈臺和廚具清洗壹新,又用皂角和溫水仔細滌過手,擦幹水漬,放下袖子回身時,卻看見霍似玉壹邊吃著泡飯,壹邊無聲流淚。他頓吃了壹驚,忙問:“姑娘怎麽了?飯菜太難吃?還是,妳想家了?”他猜測著後壹種的可能性大些,人家壹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嫁過來,只能做妾本就很委屈了,現下天色壹黑,看著周圍的壹眾陌生房舍器用,心中難免孤寂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