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杨姐姐走至荣祥殿外殿时,翠儿已经在等候了,见我与姐姐出来,忙是上前施礼。
“奴婢给良嫔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见过景常在,给常在小主问安。”
杨姐姐说着“起身”,便是径自走去主位,我则是寻了旁侧一藤椅就坐。
“姑姑前来求见本宫,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翠儿躬身回道:
“回良嫔娘娘,襄王爷回宫,辇轿此时已到正阳门外了,圣上旨意众宫嫔先行至乾居宫静候,少倾会有家宴设于重华殿,我家娘娘接旨后命奴婢来请娘娘速速更衣起驾,这会子我家娘娘已经在赶往重华殿了。”
听及襄王今日回宫,我才猛的记起,连日来的事情,也忘却了此事。
杨姐姐听罢,笑着颔首道:
“烦劳姑姑了,本宫知晓了,等下本宫会与景常在一同前去,娘娘那想必也离不开了你,你且先去回复吧,本宫定然不会误了时辰的。”
翠儿听到主子吩咐,没有似正常般的答应而后回宫复命,反而异乎寻常的不再言语,转头看了我,又看向杨姐姐,面上也是一脸为难,我叫她瞧的也是心里迷惑,遂问道:
“翠姑姑,还是有什么话么?”
翠儿见我问到她,呆了半晌,才唯唯诺诺的小声对杨姐姐说:
“奴婢来时,并不知道常在小主也在娘娘这里……圣上,圣上特旨……今日家宴,景常在……景常在,不必列席,所以……娘娘……”
说着,翠儿便是仓皇跪地,低着头,再不言语。
不必列席?!
我在心底闪过无限诧异,也不过瞬间,便是随即幻化为了得体的微笑,原来,沂徵,誓要如弃覆履般对待我了,君心当真不如我心呐。
我默然无声,到这种地步,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是不必列席?你给本宫说清楚!”杨姐姐厉声喊道。
眼前的翠儿,周身瑟瑟发抖。
“圣上说,未免景常在情绪失控,坏了……坏了气氛,所以……所以……”话还未说完,她已是不断的叩头谢罪了:“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请良嫔娘娘与常在小主高抬贵手……奴婢绝没有半句虚言……确实是圣上的旨意……娘娘与小主手下留情啊……”
这是何必呢?
看杨姐姐张口又要说话,我忙上前一步,阻止道:
“翠儿你先起来,这,又怎么能怪你呢,想来,今儿也是巧了此刻我在,不然,我定是都不会知道有家宴这回事儿吧?”
“茗儿……茗……”
我对杨姐姐凄然一笑。
“良嫔娘娘你就不必安慰嫔妾了,诚如皇上所言,嫔妾的确不适合参加此等宴会,想着从前,总是会做出于礼不合之事,反而败了大家的兴致,为皇家丢脸,况且,这会子嫔妾突感身体不适,我想也是不宜参加酒宴的”
未等姐姐做出任何反应,我便从椅上站起,搭上春儿的手臂:
“嫔妾想起,出宫时承福宫还有些琐碎事要等着嫔妾回去打理,在姐姐这里也耽误的久了,嫔妾该告退回宫了,娘娘也快些梳洗着装,若是误了时辰,就真是嫔妾的不是了。”说完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内殿,只听得身后翠儿与杨姐姐的话语飘向耳中:
“奴婢恭送常在小主。”
“宴席结束后,本宫会去瞧你……”
回宫的路上,偶尔的三三两两的宫人匆匆而过,俱是前往重华殿方向的,倒显得我是个富贵闲人一般,我一路免了些许宫人们的行礼,只一心想着速回宫中。
踏入丹阳殿殿门时,一颗焦躁的心才算彻底放下,而映入眼帘的却尽是小顺子他们担忧的眸色,我悄无声息地出去半晌,即便我身为小主,本不必知会奴才,可是以他们待我的情分与看重,再加之如今身处这非常之期,如此一来,也必是又叫她们为我挂心了。
我瞧着,出宫前乱糟糟的丹阳殿虽是被收拾停当了,然倒是因着我降位遭弃,好不容易才沾染的受封喜气又是湮没殆尽,即使满殿红桌素椅仍是寻常布置,奈何,主子宫人再不是从前心思了。
春儿自是扶我坐于殿内高台的主座上,问竹则是带着宫婢老实地站于脚下,四个丫头均是耷拉着脑袋,不知是尚未休息停当而没有精神还是担心我再度伤心而不敢言语,小顺子到底大胆些,动动腿,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躬身一拜,低声说道:
“小主,您不在时,兰妃娘娘来过,说是襄王爷回宫,圣上设家宴,却是免了小主去参加,娘娘让奴才转告小主,有娘娘在,一切无事,切莫担心。奴才这会子想向小主告个假,代小主去重华殿瞧瞧。”
兰妃?真是难为她想着了。
我才要说话,春儿忽然急啐道:
“呸!顺公公,你这是成心惹小姐不快么?”
“小主,奴才只看,不语,只听,不问,只记,不答。而且,奴才不会叫旁人瞧见奴才的,小主……”
我静默了半晌,想着顺子一向的稳重与心思缜密,也终究是允了他。
“也好,去吧”
春儿待顺子转身出了殿门后,嘟噜着嘴,很是不悦的说着:“顺公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小姐都已经为这事难过了,他竟然还是如此……”
我起身,径自往内殿走去,边走边是对身后的春儿说道:
“咱们在永孝宫得遇翠儿的事儿,顺子想必也不知,无妨,襄王爷回宫,是大事,瞧瞧去也应该,你若也想去就尽管去便是了”
“奴婢才不稀罕呢,奴婢陪小姐”
听春儿这使了小性子的话,我倒是忽感一丝欢喜,心里也开怀不少,再不济也不是一个人不是。
“你去把王羲之那本兰亭序拿来,许久不曾着磨了,也该练练笔了。”
春儿答应着,转身便是去准备,不多时,就是准备停当了。
我说的这本王羲之的兰亭序,并不是逸少真迹,是前朝轩阁学士晁琰所制的仿制拓本,泺国一向重文轻武,又尤征和朝最盛,所以像是这样的书法拓本,比比皆是,不过,在后宫内闱,女子的集居处,也倒算得上是稀品了。
砚台,是从景府带来的那方上好歙砚,是十岁时爹爹送我的生辰礼,当初,春儿始知我会参选宫嫔时,就喜上眉梢的要我带上这砚台,后来,我还真是带着它来参选,参选入内后,也就随我至今了,只不知道为何,这方砚不似旁的是整块玉石雕琢而成,而是分上下两个半块,看得出却无人分得开,通砚也并无太吸引人的图案修饰,黑漆漆的也不怎么讨喜,真不知爹爹当时为何选它作为我的生辰礼呢。
春儿研磨的功夫越发的娴熟与妥帖,我欲要称赞她几句,一股忧郁的小调生得飘入耳畔。
远远地传来,可是在唱着越人歌么?
轻舟红藕、芷汀卷浪,婉转哀怨的歌声,似岸边低垂的杨柳、舟桨荡漾的碧波、一圈圈刚刚散尽又开始激荡涟漪,这是越女纠缠的心事吧,如此之曲,漏夜吟来竟如儿时仰望窗前的月光,皎洁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虽是凄凉曲调,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我索性停了笔,细细听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好一把清丽的嗓子,好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声音是从重华殿方向传来的,而这个时分主殿正是设有重要宫宴,那么是谁,如此的大胆,在接风洗尘的喜宴之上翻唱这本是凄凉纠结的曲子呢?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算完全凄凉的罢,毕竟,曾经唱曲的越女最终是随鄂君子去了,落得了个圆满。此刻,重华殿中的那名歌女像是发自内心的在讴唱着,可别争得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春儿一言,拉回了我飘远的思绪。
我莞尔一笑,走至窗前,推开了半掩的镂窗,曼声说道:“无事,你可听到有女子的歌声么?”
春儿作势停下磨墨,一脸哂笑:“起先还真是没有注意到,后来小姐都愣神了,奴婢细瞧之余也才隐约听着了,小姐也真是的,这内宫之中有个丝竹管弦乐声还不属正常啊,也就小姐您,还能这样听呆了。”
我摇摇头:“不是的,你没听出来声音是从重华殿的方向传来的么,而且歌女,唱的可是那首越人歌呀。”
“那怎么了,那首曲子,先别说小姐这琴瑟通透的人了,就连我这小丫头也会唱呢,有人去唱,一点都不稀奇。”话说着,春儿竟是也唱开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蒙羞……”兴致勃勃的歌声反复了几次后戛然而止。
“咦,怎么不唱了?忘词了么?”我拈着丝帕捂嘴笑了,春儿打愣着一颗脑袋,盯着我,嘟着嘴,饶是不满道:“春儿是唱的不好么?小姐都没有像刚才那样沉醉,春儿不唱了。”
“挺好的呢,就是差了那么点感觉,所以我总觉得重华殿那位唱者是在用内心深处的真情在演绎这曲子呢,我倒迫不及待想知道是谁在唱的呢?”话是如此说与春儿,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其实,我心里,最在意的,最想知道的,却是,这名女子是对谁在唱着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呢?
会是谁呢?会是沂徵么?
“小姐……小姐……”
“恩?怎么了?”
“小姐,你,又痴了……”春儿俏丽的眸间布满了无奈,我才要开口说笑,眼光却扫到了跪于内殿的小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