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远，也记不清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吃过一点正经的食物。

他是太原郡盂县人氏，从去年冬天开始，整个村子里就陷入了饥荒。大年三十，村里饿死了三个人。

当北方三郡的灾民们汹涌而来的时候，太原的灾民亦是随之被席卷着一路南下。

在太原城，高大的城门将他们拒之门外，城站着白白胖胖的官吏和贵族，他们脸色惊恐而又厌恶，一队队弓箭手从城垛后探出头，乱箭射向手无寸铁的民众。

号哭声、惨叫声，至今犹在陈荣的耳边萦绕。

陈荣并不是普通的民众，他先祖曾经在鲁国做过官，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赵地，但仍然算是书香传家，他也颇识文字。而那一刻，在太原城下，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作为一只蝼蚁的凄惶和绝望。

太原李氏紧闭城门，灾民只能继续南下。一部分向东去往听说灾情较为和缓的齐鲁诸地，一部分从太行山陉道南下，想要去关中咸阳。

至于到时候那滚滚的黄河该如何渡过，根本就没有人去想过这问题。灾民们大多数都是随波逐流，茫无目的地跟着身边的人前行。就像陈荣，他也是一脸茫然地被裹胁着进入到这太行山里。

在村里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大哥饿死了。太原城下，最可爱的小妹被奔逃的人流践踏而死。进入到太行山之前，二哥因争抢几根野菜，被人推下了悬崖。

现如今，陈荣背着奄奄一息的母亲，茫然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悲惨的命运等着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活着，以及何时会死掉。

只是不断地，缓缓地，跟着麻木的难民队伍迤逦向前。

但是，忽然之间，队伍停下来了。

由于山路九转十八弯，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只能迷茫地被堵在这里。

绝大多数人都麻木地就地坐下来，也懒得去想是什么事，反正，能有什么好事？

这座太行山里，连春天的气息都没有，新生的树叶、草木，全都进了人们的腹中，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全是一片灰黄，看着就让人心生绝望。

陈荣将母亲放在路边，试探了一下，还有呼吸。只要母亲还活着，他就会一直背着她。

不过，看起来，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陈荣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悲哀的情绪了，只是机械地抬起裹满尘灰的衣袖，将母亲脸的脏东西尽量擦掉一点算一点。

这时候，前面一阵骚动向这边传过来，他听见有人大声喊叫：“有活路了！有活路了！有吃的！前面有粥棚！”

什么？

陈荣顿时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前边的人。

不只是他，所有的人都茫然地抬着头，伸着脖子看过去。

有吃的？前面？

没有人去追究这种深山中为何会有粥棚，人们的思维已经迟钝到难以去想这种事。当听到前面有粥棚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随即，无数人开始往前拥挤。

很快，这就酿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人们自相践踏，却仍是奋不顾身地向前冲挤，狭窄的山道，一瞬间仿佛变成了磨盘。

陈荣往前抢了两步，就被推得直贴在山壁，有人吼叫着从后面一路爬过来，竟是踩着他的身体往前扑。他只能拼命地护着母亲和脑袋，尽力地不被后面更多冲挤来的人群踩为肉泥。

“奉寨主令，乱序者杀！”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断喝，前面忽地抢出一队大汉，照着踩在最面的几人举刀斩下。

很快，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被提在了空中，高举着向灾民们示意：“乱序者杀！都安静下来！”

不只如此，陈荣还看见更多的人头一颗颗从前面传示过来。这已经斩杀了百人！他不由得怵然而惊，原本被饥饿压制住的恐惧感，也悄然抬起了头。

其他的灾民们也是一般，都惊恐的停了下来。这么多血淋淋的人头冲击力实在太强！

“你等听好了！”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大声吼道，“今奉穆寨主之命，赈济你等灾民！所有人都有粥喝，但是，谁敢扰乱秩序，不服管理，皆杀无赦！你等可听清楚了？听清楚的，就地坐下等待，人人都有粥喝！人人都有！”

陈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人所说，但是，犯得着来骗一无所有的灾民吗？

他扶着母亲重新坐好，心里紧张而又期待，腹中的饥火似乎更加炽烈了几分。

其他的灾民们也一样，这队汉子有的留下来，虎视耽耽地注视着人们。有的沿着陉道，又提着人头向着队伍更后方进发。

人们茫然而又焦虑，而队伍也开始随着看守者们的调度指挥，慢慢地向前。

转过了一道山坡，路边一片树林赫然出现在眼前，居然都是绿叶青枝，换作之前，恐怕很快灾民们就会扑去。

而此刻，所有人却是怔怔地看着前面的山坳之间，一间间的棚屋直排出老远，虽然相距甚远，但仍然能看见那腾腾冒起的热气，最前面的幸运儿们已经在排着队，开始领粥了。

这一刻，陈荣只觉得全身发软，天地都变得虚幻不定。身边的人群发出一阵巨大的浪潮声，在这夹杂着尘世中各种情绪的声音里，陈荣抱着母亲，轻轻地说道：

“娘，有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