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三姐住的地方,差不多算是一个疗养院,依山傍水的别墅,空气里都是植物独特的芬芳清香。
叶修明蹲下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我那裹得跟粽子一样的腿。
“我那天甩了陆然以后在套房里等了你很久啊,你去哪了?”
“我迷路了,走错了楼。”跟婉婉的那次碰面,我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慕然,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马虎,这要是被人卖了怎么办?”推着我的轮椅散步,叶修明打趣我。
“我一穷二白,谁会卖我?卖了我也没几个钱。”
他笑笑,却是意有所指:“一穷二白?我看未必。”
我眉心一跳,干脆对他的言外之意保持缄默。
“知道么?林旋被退婚了。”
“你说什么?”我愕住。
“就昨天的事,也就是温泉高尔夫的会议宴用楼着火的第二天。林旋的爸爸被查了,陆家干脆落井下石把婚给退了。”叶修明道:“我猜你不喜欢林旋,所以今天专程来跟你讲个好消息。”
这是好消息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安。
陡然想起陆然前天晚上说的话,他信心满满地告诉我,马上便能跟林旋退婚的。
“是……怎么被查的?”轮椅停在湖畔,我故作镇定。
“温泉高尔夫那块地被林旋的爸爸在六年前违规给批出去的,前天一场大火,这两天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警署和纪检局的动作就不必说了,林奇的同僚纷纷都急着跟他撇清关系,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那么快,就像全部商量好似的。”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有人蓄意而为么?”
有人在操纵这一整件事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叶修明笑道:“墙倒众人推,这很正常,三年前苏伯伯是如此,三年后的林奇,也不足为怪。”
“拿我爸爸跟林奇做比,修明,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我不想再跟叶修明打哑谜。
“两年前我曾经听我爸爸提起过,那片总值十几亿的违规用地,苏伯伯在这中间也有份,而这次对林奇打倒一耙的官员里头,有不少人都曾跟苏伯伯有过或深或浅的接触。”
他已把整件事挑得很明白。
“然后呢?”我闭了闭眼,感觉全身冰凉,胸膛里的那颗心都似被一只大手给揪起。
他讳莫如深:“没有然后了呀,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不管你当初坐牢是不是因为苏伯伯的那些秘密,也不管那些账本是不是在你的手上,你一个人的时候,都要小心,千万不要被有心人给利用了。”
我沉默不语。
“我爸爸早年退下来移民去澳洲,看来这个举动并没有做错。”
叶修明的爸爸跟我爸爸曾经是同僚,只是对方激流而退,现在安享余年,而我爸爸却最终落得囚监自杀,荒凉败落。
“我们一家都跟这里再无关系现在想想,真是轻松。”
很多时候,政治就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
“所以修明,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你无须羡慕的。”他忽然蹲在我身前,拉住我的手,很认真地问:“跟不跟我去澳洲,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下子便因他这个提议给愕住:“你说……什么?”
他很认真地解释:“慕然,跟我去澳洲,在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是谁,你的父亲又是谁,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坐过牢,在那里,你是一个全新的苏慕然澳洲的一切都跟这里无关,你如果真的羡慕我,那你就跟我走。”
“这……”一切都很突然。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比白秀行,也绝不会比陆然对你差。”
“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兀自摇着轮椅向前:“临渊羡鱼,其实不必退而结网,羡慕可以是一种精神状态,没必要非得把行动给落实到位。”
“过去的我,叫苏慕然,现在的我,也是苏慕然,并不是换了一个地方,就能割裂过去跟现在的联系。”
我既然坐过牢,那我面对现实,想逃避其实也逃避不了,自欺欺人只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倒不如从容坦然面对。
回身冲他灿然一笑,他眼中是片刻的失神。
叶修明忡怔地看了我半响,才失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真的不跟我去澳洲?”
“我爸爸在这儿,我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是么?”他欲言又止,眼里却是不信。
我留下来,因为忽然觉得这里有一个人,让我割舍不下,我欠了他太多太多。
修明最终跟我道别,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畔,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场火灾,能够让我对自己的过去,对人生,对陆然有了全新的看法和认识。
垂髫碧柳前,是清如明镜的湖,涟涟水光的湖面,都带着别致的宁静。
轮椅忽地被人推动。
我低着头,看着水面映出那人的倒影,久久没有说话。
我跟他,原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我叹了口气:“停下来。”
他没理我,仍旧是推着我的轮椅缓缓绕着湖边走,闲庭漫步,似乎在很努力地让彼此之间的生疏纾解。
水里的倒影,男人侧脸秀致干净我曾经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一张脸。
“我要你停下来!”
鼻子有点酸。
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我从未拿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
他顿了半秒,却是不顾我的警告,继续将我往距离别墅更远的地方推。
“白秀行,你够了!”我一把握住轮椅的车刹,轮子被卡住,他终于彻底放弃了尝试。
沉默蔓延,苍白得如同一匹悬在梁上的白练,让人窒息。
他站在我身后,忽然隔着椅背,从后将我紧紧拥住:“慕然,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从后拥住我,他的双臂交叠在我肩上,视线落在白秀行左手的中指上,银白的指环灼得我浑身发烫。这可是我两个月前,亲手为他跟陆素素设计的婚戒。
真是残忍的一枚戒指。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画的时候,到底流了多少眼泪,又到底连续几个晚上失眠?
“我没事,你先放开我。”这样的亲密接触,我的心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婚期还剩一个月吧?”
“……”
“恭喜。”
他的脸色刹那间惨白。
笨拙地牵动轮椅,一点一点拉开跟他的距离。
他红着眼睛,隐忍了很久:“你还爱着我的,对不对?不然那天你也不会难过,你那么坚强,不然那天你不会哭的……”
他说的那天,就是素素让我替他们设计婚戒的那天。
“在餐厅里的时候,要不是因为陆然突然搅局,你当初是不是已经答应重新跟我在一起了?”
白秀行一一细数着我还爱着他的证据,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到他就想起我在监狱里受的一切苦,一切的委屈,终究还是彻底无法释怀。
如果三年前,他能发现婉婉跟我的差别,能锲而不舍,哪怕掘死三尺也能来找我,今天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慕然,我来纽约找过你。”
“……”
“你关机以后,我甚至给你发了短信,我问你的事情,你至今都未给过我答复。”
什么短信?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我没收到。”回想了很久也肯定自己没有收到过他的短信,除非有人动了我的手机,并删了那条讯息。
“那好,我亲口再问你最后一次。”
心房微微一颤,我猜到他要问我什么。
“我问你最后一次,如果我不结婚的话”
“住口!”
“……”
毫无迟疑地滚着轮椅径自离开这场僵局。
我觉得不管时隔多久,白秀行这三个字,都将永远成为我心口的痛。
痛到我根本不能跟他心平气和地交流,痛到每每回想起曾经在一起甜蜜的一点一滴让我无法呼吸。
过去是一块无法愈合结痂的伤疤,不触碰的时候没直觉,一碰到了就是锥心的疼他的脸时刻提醒着我在监狱的那三年里,过得到底有多绝望。
在陆然姐姐家里住了没几天,我便想着要离开,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总觉得别扭,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觉得对方在回避我,而这种回避,透过下人的窃窃私语,我竟感觉到陆念西,对我有轻微的敌意。
回到陆然的公寓里,晚上替他换药,左肩被烧伤,所幸面积不大,复原的速度极快。
可每每看到这个伤口,我的心里就是一阵复杂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我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还给他。
“陆然,你本来……不应该来救我的。”以身犯险,为我这种随时都会翻脸的白眼狼。
陆然笑了笑:“应该不应该,小爷自个儿心里头清楚。”
把我从轮椅上抱到他膝头,他无奈叹了一口气:“开个价吧。”
“嗯?”
“你开个价吧,不管多少小爷都认了,算得细致一点,一次多少钱,烧一顿饭多少钱,一起买菜多少钱,一起看电影多少钱,去接你上下班多少钱可以允许你精确到一分钟。”
他是想买断我接下来的一生。
“为什么?”他一直都在迁就我,不管我跟他怎么闹,怎么别扭,陆然到头来,还是会依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