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禧微启薄唇,怔愣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对面那人方才竟是与自己顽笑,既是捉弄之意,却害的他心下踌躇半晌,险些说错了话,惊扰了旁人的心思。
不过转瞬,他心里又极欢喜。
早知她的眼界虽不同寻常闺阁女子,却也因自幼受深闺教导,一举一动皆不出方圆规矩,纵是有顽笑时,也不过是点到为止,何时有今日这般亲近之意。
能有此意,他便已觉得极好,心下便愈发起了本不该起的心思。原先爱你只当是自己一厢情愿,如今眼前这人既是松了戒备,收了扳指,他心满意足。
这般思忖时,唇角便已勾了笑意,面颊上更是于不经意间浮出梨涡,晃的薛绛姝亦愣神,暗自思忖半晌,却也未曾猜出他缘何如此,反倒瞧她自觉耳垂微泛热,连忙端起茶盏浅昀,借着盏中虚虚袅袅的热雾沁上面颊,方才勉强掩住她满面的笑意,倒也顾不及傅鸿禧。
如今楼下喝彩声络绎不绝,大抵是孙先生讲的好,只这么一丁点儿的小故事,竟是被说出无数个花样儿来,先前还编排她与太子殿下的“情分”,如今更是分析起薛家在官场上的厉害。
京中人人知晓薛渝任职太子太傅、子辈中薛怀峰薛怀礼又皆在朝中任职,薛绛姝身上又有皇亲封号,倘若嫁入东宫,整个儿薛家便都是太子一党,宋家与薛家为亲,这一文一武皆入太子的麾下,东宫地位稳固,只怕无人能及。
这将来的局势,大抵便如此定下了,再无迂回之地。
台下众人闻言或吃茶嬉笑、或眯着眼暗自盘算,各怀心思。确实听的薛绛姝心底落了空,摞下茶盏时亦是带了满腔怒意,竟是于桌案上划出刺耳的响意。茶汁顺着盏身晃了几圈儿,已有几滴溅出杯盏,落了四下一片狼藉。
见她难得地失态,傅鸿禧亦皱眉。他是习武之人,楼下的动静他是比薛绛姝更先耳闻,连带着席间众人的窃窃私语,也可传上楼叫他模糊猜出一二。
原先听闻他心中虽疑,不过涉及到薛家,他自然不愿多嘴。如今却见薛绛姝极恼,再侧耳仔细一听,心下登时了然,冷笑道,“天子脚下,妄议朝政,涉及人臣与储君,这孙先生倒也敢说。”
薛绛姝轻叹,先前一直垂着眼睑,如今抬眼虽与先前别无两样,那语意平缓如老潭深水,亦是波澜不惊,却是不知到底藏了多少深意,只道,“谁知道,是谁给他的胆量。”
言罢又觉腹空,连带着心口亦添了闷意。才想起午膳虽在宫里用过,不过因太后食欲浅少,她也不便多食,只吃了小半碗粥水罢了。
折腾到如今,方才竟是未曾察觉饿意,想来是收礼收魔怔了。再听楼下妄言的头疼,也不愿叫傅鸿禧拣耳漏,岔言道,“收了大人如此贵重的贺礼,若不回报,民女心中记挂,只怕要夜不安眠。不知大人当下可有空闲,若大人肯赏脸,民女倒想请大人去醉仙楼用膳,只当回礼。”
听她有此言,傅鸿禧岂有不从的缘由,闻言颔首道,“若姑娘有此意,在下自然愿同往。”
当下起身,招呼小二算茶水银钱。来时敛秋拂冬是拿了她的帷帽的,如今正好戴上下楼,傅鸿禧在前,主仆随其后,悄无声息地往楼下走去。
聚福茶楼建的高,这上下楼梯也比寻常酒楼茶肆多了一截,其间栏杆平台尽可多放几张桌椅,连带着上下楼的客人也有闲余之地。几人才下头一段窄梯,却听楼下又起掌声,喝彩之余,却有人不知死活地喊道,“话虽如此,不过,若是这离珠县君不入东宫,薛家纵然是有一个太子太傅,却也未必撑得住往后的光景,更不提宋家,可就未必是太子的人了。”
言罢惊起四下茶客回眸打量他,见孙先生只顾着摇扇,并无接言之意,席间便有人起哄笑道,“怎么,你既是说的胸有成竹,不妨上台来一段儿,这离珠县君不配做太子妃,那将来这亲事又会定给谁家,难不成会定给你?”
那人闻言挑眉抚掌,竟是大言不惭地接话,“若如此,我倒不介意。就是不知薛太傅,是否愿意了?”
言罢不过一瞬,尚未等语意落于桌椅脚下,满堂众人哄笑,已有人笑他道,“你倒吊死鬼不穿衣裳,也舔脸说?”
那人不怒反笑,仍旧摇头晃脑,“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爷我与那离珠县君年龄相当、家中也算是门当户对的,若叫我爹去薛府提亲,求娶这离珠县君如何,我爹得拍手偷着乐呢。你们夸这离珠县君神仙似的,圣上下旨了么?还是太子殿下请旨了?八字没一撇儿的事,谁说着离珠县君是被太子定下来了,旁人便不可求么?一家有女百家求,离珠县君嫁入我董家,也…也不算辱没了我董家的门楣,未必不好!”
哄的堂下众人怔愣一瞬,又尽数前俯后仰,有几桌已是打翻了茶壶果盘,如今也顾不得心疼,捧腹道,“这聚福茶楼里何时开始沽酒了?还是董公子才从天香楼里出来,脚还不沾地儿,如今胡言乱语,耍上了酒疯儿?”
更有人不顾着他的脸面,直言嘲道,“不是人家离珠县君不辱你董家的门楣,只怕薛太傅担心董公子辱了薛家的名声,人家姑娘是有贵人的命格,配你,未免可惜了!”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董裕之子董嘉枔,年纪虽轻、容貌更好,却是不上进。如今十七岁未考功名、未去军营历练,却是日日厮混于天香楼、及京中各处的茶肆赌场,哪有热闹往哪凑。这般折腾几年,混的名声虽臭却响,闲人混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知他不过是扶不上墙的软骨头,说几句也不会动怒,当下各人出言嘲讽,如往日一般,无人将他放在眼中。
却不料,董嘉枔今日倒是梗着脖子,大有一副与众人分辨的架势。见众人仍是不信,他忽然手指于挨着墙那一桌的茶客,扬声道,“就算我配不上,那邕王总配得上罢,你们可敢挑邕王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