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说道:“算算时间,再过十几天,杨洪就要出关,巡视开平大宁诸地了。先生怎么看?”
杨溥说道:“勉仁在的时候,就很欣赏杨洪,甚至为杨洪题过字,臣信得过勉仁的眼力,所以杨洪出塞一事,想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陛下有意于边事,应该先求立于不败之地。何不派大臣巡视宣大城防。以备后举。”
朱祁镇听了也明白,三杨各有所能,虽然齐名,但毕竟不是可以彼此替代的,杨荣就是杨荣,这样级别的人才,哪里那么容易弥补的。
杨溥所言,不过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能说错。但也不是什么建设性意见。
朱祁镇想着张辅提过的长城决战计划,也觉得派人是视察一番长城沿线,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京城的军队,很多都在朱祁镇的眼睛下面,锦衣卫的消息也最灵通。
朱祁镇自信还是有些底气。
但是宣大号称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到底是怎么样?朱祁镇未必清楚。派勋贵视察,朱祁镇用脚趾头想,效果就不会多好。
朱祁镇说道:“先生以为派谁去?”
杨溥说道:“兵部右侍郎之位,陛下也应该做准备了。臣举荐两个人,一个是徐晞,多次从征,坐镇甘州,庄浪等地,为大军后备,数有功,而今为南京户部侍郎,另一个乃是而今兵部邝埜。”。
因为如果邝埜的话,就不用推荐,因为如果兵部尚书出缺的话,也应该是兵部侍郎接任。
朱祁镇反而问道:“朕多次见邝埜,却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将他放在后面。”
杨溥说道:“邝埜乃是尚书之才,但是却不是陛下所想要的兵部尚书。”
随即杨溥历数邝埜的政绩,邝埜的政绩核心就是一个仁,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永乐年间,南京宝钞贬值,百姓拒收,太宗皇帝令邝埜是处置,邝埜去了之后,只是责罚几年豪绅,就回来了。
太宗问他为什么不处置那些人?当时拒用宝钞。
但是邝埜却说,陛下,天威所致,臣还没有到南京,百姓就复用宝钞。
还有同样的事情,传言陕西有人造反,太宗命邝埜去绳之以法,邝埜到了,安抚百姓,只杀了几个头目,就放了所有百姓,对太宗皇帝说,没有人造反。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不经圣旨,就开仓放粮,等等。
说邝埜是不是一个好官,他处处为民着想,不株连,不滥杀人,虽然有一点心慈手软。但是真有一个这样的父母官,却是很多百姓所希望的。
但是兵部尚书是什么官职。纵然而今五军都督府有复兴的迹象,兵部的权力被消弱了不少。但是兵部的权力是比杨荣在的时候,轻了许多。但依然是天下六部之一,位高权重。
邝埜的能力,在任何一个部门当尚书都可以,但是放在兵部就有一点不合时宜了。
朱祁镇说道:“那就命徐晞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查辽东,宣府,大同,陕西,等镇防御。一一视察,报于朕听。”
这也是一次摸底,不过是摸九边的底。看看九边的防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同样如果徐晞能做好这一件事情的话,那么在柴车死后,兵部尚书的位置就是徐晞了。
不过徐晞从南京赶到北京,授命巡视,然后从辽东走到河套,乃至甘肃,恐怕不是一年半载,是弄不出一分详细的调查报告了。
但是独石堡之中,宣大两地的骑兵,都源源不断的汇集在这里。
一时间人仰马翻的。
而今的杨洪已经五十有余了,他已经守边二十多年了,从一个百户一步步爬到而今的位置上,一路上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打过多少恶战。
可以说是从最底层一战一战打上来的。
所以,他身上有非常沉重的杀气。
这股杀气让人不敢大喘气。
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此刻都觉得压力很大。恭恭敬敬的行军礼,就好像是雕像一般,不敢动弹一下。
但是具体来说,两个人却不一样。
李大川更畏惧杨洪的威名,他也是宣府出身,当初跟随宣宗皇帝出战,以一骑对蒙古十骑,搏杀四人,余者皆遁,这一战才让他在宣宗皇帝面前留了名,才有后来一步步到了而今。
所以,他是听过这个老将军的威名。更钦佩这位从百户自己一手一脚打出来的老将军。
但是石璟就不一样了。
石璟虽然家中世职并不高。但毕竟在京师长大,即便跟随大军南征过,在孟瑛身后掌过骑,在万军之中冲杀过。
但是那个时候,大明势如破竹,石璟也没有亲手手刃一人。
他毕竟是一个驸马,有底气怼一个将军,但是他却抗不住杨洪无声无息之间杀气。一时间他感觉,这个老将军身上气质,很像孟瑛。
不,不一样孟瑛身上还有一股雍容华贵的士大夫气质,但是杨洪身上的气质是比孟瑛更加残暴的杀戮气质。
他们在观察杨洪的时候,杨洪也在观察他们。
对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杨洪更加欣赏李大川,因为李大川很像他。
杨洪年纪大了,亲身上阵的时间上了,但是他永乐年间袭职,也不过一个百户,当初当夜不收的时候,战绩未必就比李大川差了。
所谓夜不收,是辽东边防军哨探,可以深入虏营打探虚实。
历史上曾经刺探到瓦剌核心营地,差点救走英宗。
对于石璟,他却感觉不过是一个花架子而已。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淡淡的说道:“起来吧。”
“是。”两人这才起身。
杨洪说道:“你们是陛下身边的人,但是在军中,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的?我不会留情的,此去开平大宁,出塞三百里,随时都会遇见危险,你们不要给大军添麻烦。”
两人齐声答应。
杨洪一挥手,就让他们两个出去了。
李大川与石璟两个人出了杨洪的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大川深吸一口气,说道:“好熟悉啊,正统四年,我就是从这里入关的。”
石璟说道:“李兄当初的壮举,而今军中无人能及。”
李大川一摆手,说道:“不过是敢拼命而已。”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士卒说道:“石少将军与人比武了,快去看了。”
一瞬间大批士卒都跑了过去。
石璟与李大川对视一眼,也跟随人流过去了。到了一看,却见人山人海,围成一个圈。
石璟与李大川毕竟是军官,士卒纷纷让开一条路,却见石彪与范广两个人,光着上身,双手架实。双足站定,互相用力。
正在角抵。
石彪与范广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两人言语之间起了冲突,就要一决高下。
朱祁镇将石彪调到石亨账下,打仗的人才到军中才能发挥真正的才能。
当然了,这是军中,又是大战在即,看似很放松,其实看管很严。如果动刀兵,他们就是触犯军法。
但是角力就不一样了。
这种军中常有的,禁止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只是两人都是高手,两个人一摆开架势,双足就好像生根了,彼此之间,变成了较力之举。
两人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甚至肌肉都微微抽搐了,还是撼动不了对方,却是石彪先用一个巧劲。想将范广摔倒。
但是范广早就留心了,一下子避让开来。
双方从静到动,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这一开始,双方就用尽了各种办法,要将对方给摔倒地上。
只是两人力量与技巧相当,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此势均力敌,双方角抵更是精彩万分。一时间围观的士卒,都大声呼喊道:“摔他,摔他。”
“倒了,倒了。”
甚至有一些兵疲居然开始压宝了。
声音传出来,不用值勤的士卒大部分都来看了。
即便是卫所军之中,也是有高下的,卫所分为屯军,与战兵,刚刚开始屯军占据了三成而已,但是越往后卫所之中屯军就越多。
常年种地的屯军,比寻常农夫差不了多少。
但是这些骑兵,是没有一个是屯兵出身,都是精锐。九边之上,每年没有什么大战事,但是小战事何曾少过。
杨洪因斩二百首级的胜战,让朱祁镇记住了名字。只是却不知道,更多斩首更少的战事,乃至没有斩首的战事,更是数不胜数。
蒙古人之中有一个古老的制度,这个制度甚至可以说继承于匈奴了,那就是将战死的人尸体带回来,就可以基层战死者的一切。
所以蒙古人即便在战败的时候,也努力将尸体带回去。
而且骑兵交战,很难完全控制战场,即便打败,也难有歼灭战,也就是说,大部分明军即便是打胜仗了,只要不是歼灭战,斩首功,也不会有很多了。
毕竟只有完全控制战场之后,才能派人割首级,否则就等着你割首级的时候,敌人猛地反击吧。
而一般来说,蒙古人损失绝对是明军斩首数量的数倍。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成长起来的边军,就带着几分今日不求明日的情况,因为很多小仗并非不死人了。
对朝廷来说,大概有大战与小战,但是对普通士卒来说,这都一样,都要命的。
所以,这些士卒大多不攒钱,有了钱,吃酒,赌博,找女人,不过数日都花光。倒是打仗的时候,从来不惜命。
当你一眼看见未来的时候,你也不会太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这么多世袭的军户军官,这些底层士卒,有几个能如李大川这么幸运,他们最大的可能,是战死在某一场战事之中。
或者说在一场战事之后,受伤返回卫所变成屯军。
就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所以,他们都知道,命不值钱。
这种状态,即便是将领也很难违背众意,即便有治军严苛之名的杨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