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这局,设的奇险,原旨在拨乱反正。只是如今人已到了两个,偏该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位,反倒成了压轴出场的大角儿。
那位尚不曾赴局的徐先生,早年里曾是顾爷的书友。二人共事一处,谈天说地,既是往年之交,又可谓是笔墨间难寻的知己。若非眼见着顾爷被人推进了条没有退路的深渊鬼道里,他亦不会变卖祖上家业,牵头做起了民营报社——旨在揭露城中种种本难以见光的不公,为求助无门的可怜人谋条夹缝间残存的生路——也因此,短短半月间,既冒犯了佟府里应是嚣张跋扈的小格格,又开罪了归城不久便已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的小财爷。这二人,皆是当下城中最风光的人物,哪里又是未生根基的平头小百姓可以开罪得起的?
故今夜之局,即便顾爷有心力保旧友,却也拗不过绾绾素是睚眦必报的小性子。
毕竟,对于绾绾,顾洛生的心里始终埋下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许是出于对大福晋的承诺,又许是出于一份亏欠与怜爱——故即便她的胡闹已然逾越自己心底早已预设下的千百条底线,却仍能一退再退,半分不察违心。
“哎!”顾洛生于胸间吁了口闷气,未及以酒抒怀,门外已响起三下沉闷又急促的叩门声,“进来!”
“爷,出事了!”推门进来的是小六子,原是顾老爷子某位过命兄弟生前留下来的野孩子。幼时便已跟在顾洛生身侧念书识字,后又随九爷学过几年与人交手的好本事。年纪虽幼,却是个极看重情义的老道性子。约莫半年前遇伏险折了命后便躲去了乡里休养,如今不过才归来两日,却已将城中渐生出来的脉络理了个清楚。
顾洛生慢悠悠支起脑袋,于盘中取了只空酒杯,斟满道,“今夜本已多事,哪里又还能再生出什么幺蛾子?”说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直勾勾地盯住戏台子上的李香君,笑言道,“若叫我日日都能瞧见她,这世间便再无天大的事了!”说这话时,咧起一口黄牙,笑纹藏在了眼角里——是于心底漾出来的情愫。
“爷,徐社长没了!”顾洛生早年于学界初得赞誉时,小六子便也一同识得了徐闻道。彼时其年纪尚幼,读过几本书,尚算识得些字。故学问的事并不是太过上心。唯记得徐先生烙得一手闻见便该直吞口水的好饼子,外酥内韧,里头还裹了层薄薄的芝麻糖。
“知了。”半卡于嘴角的笑容未见收尽,手间杯中的酒水亦是点滴未洒——即便心内闻言一阵抽搐,眉目反倒空洞似沉溺于烟气之态,无悲无愤,平静的叫人生寒。
“爷。。。。。。”小六子晓其心性,亦知其此刻胸中所藏理应是滔天波澜。故于顾爷手中干脆接过酒盏,仰首饮尽后,方补道,“不可就这般算了!”
“坐下瞧戏罢。”顾洛生仍看向台上,眉头不舒不紧。唯是双指扣了扣台面,便再不愿出声了——宏道兄原是不该死的!这一点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
徐宏道一生谠论侃侃、端人正士,唯是近日不知着了什么道,竟痴心上了位才逾金钗的梳拢女。
那梳拢女名唤弦思,弹得一手好琵琶,一张脸亦生得干净。平日里唯爱穿件浅碧色点苍竹的褂子,闲暇时最喜于书斋文玩铺间瞧些上了年月的字画古籍。二人许是因此撞见了,又巧于碎语言谈中生出了伯牙子期之意。总之,徐宏道就此便似受了降头般,日日于那烟花处挥霍本就微薄的家财,只求得以遥见佳人一眼,其余诸事皆可不管不顾。
只是那弦思既已梳拢,便已有了金主——其金主姓杜名勋,字牧临,仗着家中老头子曾任警察厅厅长,同母的兄弟又是如今租界洋大人身侧正当红的秘书长;故于城中横行霸道惯了,即便见着了顾爷,也只是门面上客套半句,半分不识恭敬。
那杜少爷得知自己真金白银供起来的心头好竟被个满身穷酸的糟老头子惦记了去,自是难肯轻易作罢的!当街将那徐宏道好生羞辱了一番不说,翌日竟还一把火烧了其苦心经营多年的报馆。
若仅是如此,徐宏道确也未见得定是要去阎王殿的。
全因那徐家嫂嫂素是个贞烈性子,又视夫君为世间君子贤士之典范。故如今听见城里这些个难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便径直吊死在了报馆被熏得炭黑的招牌下头,只字片语也不曾留下。
偏是徐社长还有一女,前年嫁去临县一户书香世家,如今正怀有身孕。只因得知娘亲死讯,一时间心脉俱损、血崩而亡,竟是母女二人不足一日间都先后去了。
风流债渐演成了接连的人命事,任凭如何铁石心肠之人也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故至此,存世之人已是行尸走肉,去留不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您便任由二爷如此胡闹下去?”虽是白九爷亲手调教出的小娃娃,行事作风却半点未沾地宫里的那套阴诡气,“谁又会是下一个叶莺莺?下一个徐社长?若是连您亦不肯出声,只怕再无人能降得住那位小祖宗了!”有些事旁人未必看得明白,但小六子却深谙其中蹊跷——一切的惨事皆是按部就班,一切的源头偏又只是位不值一提的梳拢女——这样的手段,早年里可不少用在城中权势之人的身上!
“够了!”杯底重重叩在台面上,好好的一只莲花白玉杯应声生出数条肉眼可见的裂纹。
“可二爷他。。。。。。”小六子于九爷处学本事时,就已识得彼时尚未被唤作“庚午”的小二爷——那年终试,八个小娃娃里就只可活一个;有人以命相拼,替她除掉了其余六人;她却暗中掏出了利刃,抹断了护她之人的脖子。
“我已未能护她,如今竟还只能眼瞧着她陷入虎穴龙潭之中,替我这半废的身子扫清前路阻滞!我,又有何脸面再去论这其中的是非对错!”
语落,正值香君血溅诗扇。
“那您可又曾想过赵老板?”小六子另取了只酒盏,斟满,“旧时二爷瞧中了件衣裳,偏是那衣裳原就有两件,一件已被那成衣铺掌柜家的女儿穿在了身上。二爷面上不说,照将那衣服买了回去。谁知一扭头,便寻人将那小闺女浑身的衣物当街撕烂了去。”
“有这事?”顾洛生擦了擦掌间的酒水,“只怕是你心多了。”
这事,他知道——徐掌柜家的闺女小曲,自那日后便癫了,至今还常蹲在街口,疯扯着自己夹袄里泛黄的旧棉絮。
只是所谓的知情人偏只晓那一件衣裳的恩怨,半点不知徐小曲竟也曾用过相同的法子,寻了三四个与其表兄相熟的地痞无赖,欺负了一位在私塾里做杂工过活的孤女。那孤女被人凌辱后,渐大了肚子,最终于流言蜚语中投了河,一尸两命。
“二爷的心性,您当知多过我!”小六子下意识望了眼缝门处,压低嗓子道,“二爷可知赵老板?”
“知!为何不知!”顾洛生坦然答道,眼睛只盯住台上,嘴里随着那李香君喃喃哼起了唱词。
这几日,他虽可有意不去过问关于绾绾的种种,但心底却始终无法借着烟气,忘却如今正立在戏台之上堪称绝代风华的赵老板。故听闻赵老板身子抱恙,便立刻差人去那满生园外头,将头一日发生过的事情前后打听了个清楚。
“您便不怕那二爷打翻了醋坛子?”
“她不是那般小气的性子。”脱口,忽又想起枉死的宏道兄,故暗自叹了口气后方接道,“自绾绾回来后,你似还未曾见过她。”
“是。听四儿说,二爷已是小半月未曾回过小公馆了。”小六子再瞧了眼门口处,自斟了杯酒水囫囵吞进肚里,小声嘟囔道,“我只知三岁瞧八十,性子这东西,哪里又是短短几年间就会识变的?”
这后头跟着的半句话,顾洛生就着台上的戏腔听了个清楚。却故作不曾入耳般,单手轻击着拍子,越发大声的哼起了唱段来——于他而言,绾绾永远都是那个浑身湿透、眼圈微红,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即便世人皆说这丫头口中生了副毒牙利齿,擅兴风作浪,他却亦可不觉不察,任由这条毒蛇盘踞于自己的心尖处,肆意吞吐着蛇信子。
全因,他始终记得,旧日里的祁芫格格也曾如牡丹般明艳夺目,生了副爽朗爱笑的热烈性子。
彼时,小王爷尚幼,袭王爵不过两年,府上自不似往昔光景。府内包衣的奴仆大多借着老王爷在世时的门路自谋营生,小日子过得远比主子家油润上许多。顾家早年受过老王爷的许多恩惠,顾小娘子又是老福晋娘家某支没落旁系里的庶出小姐。故顾山关虽于军中谋了份吃空饷的闲职,暗里却也兼顾着些王府里旁人不愿沾手的薄油差事。
顾洛生当时不过垂髫,包衣出身自然成了王府贝子们的哈哈珠儿,终日与尚不更事的爱新觉罗氏子弟们一处读书玩乐,就连王府里尚未出阁的格格们也皆当他是半个不沾血亲的幼弟。
那几年,祁芫格格因守孝延了婚事,又逢原许下亲的那位多罗贝勒忽生奇疾,一命呜呼。故闲言碎语间,轻易便可叫大好年华的姑娘家误了待嫁的好年纪。即便曾是老王爷亲捧在心尖儿上的珍宝玉珠,如今也如烂泥一捧——皇亲贵胄皆视之为丧门星,各个避之不及。
好在旁人的指指点点祁芫皆不理会,日日都拣着最夺目的色彩装扮上身——或骑着骏马,将发辫梳作一股,无视世俗礼教,堂而皇之的穿街过巷;或与府内孩童们厮混于一处,踢毽子掏鸟窝好不快活。
故如今绾绾那些个离经叛道的行径叫顾洛生瞧进眼里,皆不如当年祁芫格格十分之六七——世人只晓佟府大福晋是个下不了床的病西子,殊不知黑白水墨下也曾绚烂胜描有金云之朝霞,夺目生辉。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在老福晋六十大寿的那个夏日戛然而止。
金枝玉叶爱上了已有妻室的风流名伶,誓此一生便只嫁这一人为妻。老福晋知后震怒,借小王爷之谕下令,以压胜惑众之罪将名伶夫妇二人施以沉塘之刑。然而这名伶竟还存有一孪生胞弟,亦投身梨园,名唤白牡丹,以昆旦见长。虽不算名震京城,却也曾与庆亲王家的浑老二拜过把子,算是位踏遍朱门间的寻常客。
故之后的几年里,祁芫格格似变了个人般,不闹不笑,终日一身素衣黑袍。眉眼里亦满是倦气,不现星光。
若非后来机缘巧合间,她再于庆亲王府的宴席上遥遥见着了眉眼气韵皆与故人如同一人的白牡丹。只怕她这一生,都将在愤恨和无奈里寥寥此生!哪里还能如昙花般再现刹那的欢愉与光彩?
彼时,顾洛生尚幼,懂不得这些个儿女情长。他只知,人若当真活成了行尸走肉,即便是那久卧黄泉里的枯骨,亦会哀其了无生趣。
故如今,他既已成了副被铁链扯住皮肉的人偶,饱受事事皆不得如心如愿的苦楚;哪里又是肯见绾绾再重蹈大福晋旧日的覆辙,渐活成了副不识哭笑的混沌模样?
小六子亦不再出声了——他知多说无益,亦知小二爷最是会灌男人那一口迷魂汤——故其气鼓鼓的挪了挪身子,背对着自家主子幽幽吐了口长气。
和小二爷同期的那一批娃娃里,有一个孩子最是优秀,名唤晟哥儿,众人皆以为他会成为“庚午”的补序。然而晟哥儿却喜欢上了个处处皆不如人的黄毛丫头。那丫头生得瘦瘦小小,扔在哪儿都不算起眼,唯是一双眼睛于无人时常露狡黠,瞧着便觉生厌。
故打小六子第一眼见着这丫头时便知,终有一日,这满腹坏水的野蹄子定会于地宫内兴起不小的风浪。
果不其然,素是六根不沾凡尘的九爷最先在这丫头跟前失了常心——他原是不常下来这地宫的,再是进来此处的娃娃们也从未有周不时便可去到地面上的道理。然而九爷早先便已定死的规矩皆因这丫头一一被打破——即便桩桩件件都切实瞧在眼里,小六子却也唯有噤声不语,时刻谨记自己身为家奴的本分,只将这些个秘密死死吞进肚里,不与旁人说道。
如此过了近一载,地宫里又来了批新人。然而九爷却不再有闲心整日盯住这些个小娃娃,反倒独自去了趟湖州,置办起了嫁衣。
至此,小六子方知,九爷怕是彻底动了“凡心”了!
谁知未待喜服前襟上的鸳鸯纹样绣成,顾家便已敲锣打鼓于城内宣告:丢失数年的小格格经已寻回,早先定下的婚约亦不曾作废。
故旁人只觉九爷人前人后皆对这位挂名外甥女分外上心。哪里会再有人知晓,九爷也曾备好那凤冠霞帔,想与这丫头就此于城内隐了姓名!
可即便九爷待小格格亲厚如此,却仍事事输足了“准驸马”顾家少爷一头——毕竟顾洛生对于小格格的无限宠溺,是瞧不见底线的——倘若有朝一日,佟府里的那位随口提及自己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依着顾爷的性子,竟也是该连漫天的繁星一并求来予她,半分不会生怨的!
故小格格留洋法兰西的第二年,顾老爷子仅以断了银行汇票为筹,便可轻巧绝了自己那位被迫沾染烟气的小儿一心求死之念。令其无奈苟活于事事皆不得已中,却又片刻不敢脱去自己身上千斤重的枷锁。
也因此,曾经最是少年意气、温文蕴藉的顾先生,在顾老爷子的操控下,渐活成了如今这副行尸走肉、满身血腥戾气的混沌模样!
小六子捏紧了拳头,回头偷瞥了眼眼角褶子已然堆叠于一处的顾爷。他心中只愿赵老板此生长命百岁、无病无忧,夜夜皆可登台为自家主子唱上一小段——毕竟,顾爷的心已苦了太久。
“你瞧我作甚?”顾洛生仍是笑盈盈般望向台上,视线半分未有偏斜,“你也老大不小了,多瞧瞧台上那些个小丫头才是你父亲希望你做的正经事!”
“爷都尚未娶亲,小六子自不敢造次,”说着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忽指向台上,起身高声道,“爷既喜欢赵老板,小六子明日便去替爷下聘,择个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过了府,只教全城人都晓,咱小公馆里终是有了位女主人的!”
偏是这话出口,台上恰谢了一幕,锣鼓尽歇。隔墙的厢房里,众人本就大气都未敢出,自将字句皆收进了耳朵里。
“哟,看来顾爷的好事怕是要近了。”冷若海皮笑肉不笑的打趣了声,伸手又扯了块满是肥膏的蹄髈,一点一点贪婪的塞进口里——他与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子卿序,亦是耽搁至顾爷这样的年纪才定下了亲事。他还记得那日于喜宴之上,恭贺财设计开了台赌局,直叫人不得不应战。可谁知这一赌,不仅夺了冷家的大半产业,还间接要了新郎官的半条性命!“看来冷某是该提前备好份大礼了!”后槽牙混合着满是汁水的红肉,发出“吱吱”的顿挫声——在他心中,若是卿序还活着,单论才干与本事,即便卿屏亦是半分都抵不上!
佟殊绾原正跨坐于栏杆上,大口嚼着那糖莲子,心中所思所念皆是戏散后可有人于墙角处等着自己回家?可谁知忽听见墙那头有人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手中尚存的半捧糖莲子瞬时无力落了下去,打在厅内看客们的脑袋上,“既是如此,冷爷当至隔壁那厢亲去贺上一句才是!”这话酸溜溜的,脱口才觉有失小二爷的身份。好在房内众人尚未从惴惴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这才无人觉察话中醋意。
十三于袖内掏出小半袋糖莲子递了上去——这些都是平日里主子赏的,她也不吃,只是存着。
“这戏无趣!今夜这席便散了罢。。。。。。十三,送客!”佟殊绾未曾抬眼瞧见十三手中的糖莲子,她只知自己的心好似缺了一块,便是这世间最甜的蜜糖也再填补不上了。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皆如释重负——即便腿肚子仍打着哆嗦,却也一刻不愿多留。
郭氏于轰散的人群中艰难扶住墙面,缓缓挪至门处。临行前还不忘微微福上一福,算是谢过小二爷施针为他们老胡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冷卿屏原是随冷爷走远了,谁知后又回头拦腰抱起那郭氏,大步冲出了戏园子——他本心耿直,无奈世道如此!
佟殊绾见人彻底散去,这才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命十三一并退下。待那一丝门缝彻底合上时,原本尚能强绷住的情绪终于一瞬间破坝决堤,喷薄而出。
只见她将身子缠裹进满是灰味儿的帘子后头,缓缓蹲下。眼睛红红的,竭力想要哭出些声响。可那戏台子上的锣鼓偏是热闹异常,硬生生打散了本该夺眶而出的泪珠子,又将理智与克己一点点的敲击回“顾永棠”这具本不该拥有情感的躯壳里。
故佟殊绾深吸了口灰气,扶栏站起。看见十三离去时放于自己手旁的那一小包糖莲子后,愣了愣。继而忽掸起衣袖,向前迈了一步,自顾摆起功架,与那台上的侯方域一道唱起了念白来。
“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唱罢,又长长吐了口气,揣起小半袋糖莲子坐回至栏杆上,满面桀骜地听起了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