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扳指,老规矩,替我当了送去黔洲。”墨苓润了口梨汁,似忽想到了什么,话在嘴旁犹豫了会儿,又与那蜜水一同咽了下去。
“小姐方才是想问钱可还够用?”玉苓笑着将拧干的热帕子递了过去,“黔洲那头虽然战事吃紧,但小姐每月汇去的钱有多无少,怕是养活一大家子人竟都够了。再说了,笙小姐一直未找到,他们就算是心黑的很,也不敢没羞没臊的一直加价,赶跑了这难得的生意。毕竟现在外头打着仗呢,哪方门路都不好做,每月有些入账总比吓跑了客人强。”
“那头若是加价你便由着他们,虽说新上任的督军不日就要入城,但这浔城里头的日子终归不会太难过。若是钱不够了,你与我说,我再想办法便是了。寻人要紧,送去黔洲的钱可千万怠慢不得。”墨苓对镜卸着装扮,忽然怔了怔,原是不知何时眉脚竟冒了颗红疮,“去烧把钳子,一会儿替我梳个月历上的波浪纹。”
“小姐今日怎想着梳那波浪纹?头几日班主请师傅来给各位姐姐弄头时,您可还念着说这火钳烙出的发髻有失清雅,需是舞厅里不规矩的姑娘才喜欢,今日怎忽的转了性?”玉苓将登台用的发片梳洗好仔细收进半人高的樟木箱里,不过下意识抬眼朝镜中一瞥,就已察明墨苓的小心思,继而顺嘴打趣道,“依我看,这容妈的苦茶汤可比什么发髻都管用。”虽跟在墨苓身边不过半年,对于自家小姐的喜恶,玉苓可是打心底里记得清清楚楚。姐姐们每夜都要描上厚重的戏妆登台,接近子时方可闭门歇息,若无容妈秘制的苦茶汤,便是生来肤若凝脂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然而墨苓却吃不得半点苦味的东西,便是不得已食汤药时也要加上一大把蜜枣与糖山楂佐食,哪里又会去喝容妈苦穿了心肠的凉茶汤?
“哟,玉苓妹妹,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满生园里谁不知道,赵老板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娇嫦娥!既是仙子又哪里会瞧得上我们这些凡人的汤食?”只见帘子后头,满面油彩的玄宗探出半个脑袋,一把嗓子又尖又细,全然不同于方才台上念白时的腔调。
玉苓轻哼了声,不慌不忙的踮起脚尖从柜顶上摸出杆沾满蛛网的旧拂尘,继而疾步走至门口用力一掸,“哪里来的苍蝇嗡嗡嗡的。”玉苓虽是以绢帕捂住口鼻,却也难掩神色间的嬉笑得意,“哟,原来是大师姐呀!我还以为是臭屎坑里飞出来的蝇子呢!”说罢,又故意多掸了几下,惹得那帘后之人狂打喷嚏。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贱蹄子!”吴茯苓一面卷起袖子,一面摘下脑袋上沉甸甸的行头扔至一旁。这样的闹剧隔三差五便要演上一回,班子里的姊妹皆已见怪不怪,权当未曾瞧见般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唯独墨苓于镜前仿似不悦般蹙了蹙眉,将手中的桃木梳子重重撩在了案几上,不吭一声的退了出去。她素不喜与人争辩结怨,便是被茯苓欺负到了头上,也只是冷着脸自行避开,寻着法子暗地里解了这口窝囊气。故而每每玉苓挑衅生事时她只觉心烦意乱的紧,好似被无关之人毁了自己的清誉却又无从辩白。
“要是笙儿在就好了!”墨苓用力扭了扭右手中指第二节指节,呼了口长气,面上忽现的笑容单纯的像个孩子,“笙儿乖,笙儿不怕苦,姐姐去西市给笙儿买又香又甜的大脆梨!”
正厅里,人走茶凉。好似前一刻的欢呼不过只是臆想出来的海市蜃楼,经不起推敲,还未触碰便已是遥不可及。此刻的墨苓,素衣盘发,憔悴又明艳,疯魔又端庄。纤细苍白的双手似乎在空中摸索着什么,哭哭笑笑,好似旁若无人的做着一场华丽动人的大梦。
乐师们早已是见怪不怪,好似并未瞧见般沿着舞台边缘依次盘腿坐开——泛潮的碎烟叶子弥漫出呛口的焦烟味,布满老茧的手指仔细揉搓着并不扎实的烟卷。园子里未足岁的小厮们则偷瞄着台上的动静静默不语——虽是困倦的眼皮就快垂至胸口,却还是用力掐着大腿一边清理着缝隙里带着口水臭味的瓜子皮,一边盘算着这个月的工钱可否去城西米铺换一袋泛着霉星的下等米。
毕竟,经过一夜的折腾,没有人再有气力去理会那些与己无关的琐碎。
人生于世,皆不容易,若还有心力去哭笑,便已然是这世间莫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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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洛生仰头靠在没有温度的小汽车里,感受着车窗外由近渐远的喧嚣。于他而言,这座城市就像是庙堂里的一尊古钟:钟外的信客愚昧虔诚,手持高香空盼佛祖庇佑,忙忙碌碌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对于现今的乱局无心亦无力,求的不过是一句阿弥陀佛的心安理得罢了;而钟内的自己,看似尊贵,受尽万家香火,实则犹如画地为牢,不得喘息,不得自由。众人皆说他顾家天良丧尽,安稳立于这乱世之中,作壁上观。末了,占得便宜,还不忘吸干食净穷苦百姓身上最后的一寸骨血。想至此,顾洛生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沉沉入睡是曾几何时了。
前座,白初九尾指轻翘,细细擦拭着窄袖里暗藏的长针。四寸长的金针略粗于医药铺子里常见的梅花针,又阴又冷,既可三针救人亦可出手取人性命。江湖之人皆知白九爷喜爱饲养些无父无母样貌标致的小娃娃,虽手不沾血,但害过的性命只怕难数。殊不知九爷也曾是医者菩萨心。旧日里随着师父行医施药,行走于宫廷内院,救过的性命只怕也足以功过相抵了。
“九叔,这针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顾洛生微微睁眼,只觉那金光打在眼皮上,令人心慌。
“胡说!”白初九回过头来嗔怪一声,继而又专注的擦了起来,“我的宝贝小七儿就要回来了,若是让她听见,可不得闹你。”
“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她这一世都不要回来。最好,躲的远远地,哪怕今生再见不到了也是好的。”顾洛生揉了揉昏胀的脑袋,开始于衣袋间上下摸索起不知置于何处的烟膏来。也不知是先闹起的偏头痛,还是先染上的烟瘾,总之,这脏东西是戒不掉了。
“你不会舍得的。”白初九将金针仔细收回袖中,抬首,直勾勾的盯着镜中已逐渐意识模糊的顾洛生,“少碰点,难断的很!”说罢,用力摆了摆脑袋。既是眼不见为净,索性便不作声了罢。
那一年,苏维埃的新思想刚刚传入浔城,一腔热血的青年们皆以跃跃欲试的姿态背起行囊,生怕迟表了衷心。同是那一年,顾老爷子生了场蹊跷的大病,四处求医问药未果,竟还请来了某观中满口胡言的算命先生前来指点迷津。听信了谗言的顾老爷子,为了将仅有的孩子留在身侧继承家业,不惜逼迫亲子吸食福寿膏,直至成瘾。
于是,人虽留下来了,魂却就此丢了。
清醒之后的顾洛生,一把火烧光了旧日里的那些写满志向抱负的书稿文集,搬离大宅。虽是当真如老爷子的心愿接手了商会的全盘生意,但也从此再未踏足顾宅半步,唤过半句“爹爹”。
烟雾缭绕间,火红色的喜烛忽明忽灭,打在新娘子的盖头上,时而刺眼耀目,时而冷寂到阴森可怕。幻境之中,已是三更天,宾客尽散,硕大公馆里再寻不出第三个人。顾洛生只觉身子疲乏想要歇息,宽解了衣带,抬手便欲掀开那层似有千金重的幕帘。往日这梦境,到此也就散了,伴着渐淡的烟叶味醒来,想再沉沉睡去怕也是难了。只是今日,确是怪了,或许是日有所思,或许是身心疲了,竟痴痴沉迷于梦中无法清醒。
“生哥,你若再不揭这盖头,绾绾可要闷死了!”红布下,女孩嘟嘴嗔怪到,见许久未有人应答,竟自顾从床沿上跳了下来,一把扯下脑袋上的红布帘,高声埋怨道,“成亲一点也不好玩!干坐在这里一日,连好吃的都没有!”虽是生得一脸乖巧纯淑,却仍难掩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刁蛮泼辣。
顾洛生僵在半空中的手微颤了一颤。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当这张脸真真出现在了红布之下,他却还是下意识的怔住了。
“恭喜额驸,贺喜额驸。”时空好似忽转至旧朝,梳着旗头的老妇一字排开,手中捧着的盆盏里皆是些吉祥如意的瓜果点心。顾洛生认得这地方,正是自己儿时曾生活的淳贤亲王府。他下意识抬头望去,金丝楠木的房梁上满是蛛网,房角的琉璃瓦片也缺了一块。
顾洛生清楚的记得这间屋子,最疼爱自己的大福晋正是吊死在了他眼前的这个位置。
”顾爷。”身后冷不丁的一声轻呼,虽是平静如水,却足以酥到了骨子里。顾洛生闻声寻去,如梦似幻的烟雾间,赵墨苓一身火红色的喜褂,淡淡的冲着自己微笑。这样从未有过的柔情令顾洛生欣喜若狂。他疾步朝着自己心悦的姑娘跑去,却听见身后另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厉声质问道,“顾洛生!你若当真不愿娶我,又为何这些年来如此疼我纵我!你既负我,此生我亦不会允你好过!”整间的屋子应声暗了下来。黑暗中,依旧是那一身凤冠霞帔,赵墨苓茫然的望着前方,哀怨的念道,“小生儿,你明明答应了我,要替我照顾绾绾一世,只是为何连你也负了我。果然,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连你,连你也一样!”那声线凄哑浑浊,好似一位将死的妇人。“福晋?”顾洛生这才发觉,眼前所现的并非自己心心念念的赵老板,而是早已亡故的佟家大福晋——绾绾的额娘。他呆住了,若非在梦里,自己竟从未察觉赵墨苓与大福晋居然生得一副如此相像的皮囊!
察觉此,顾洛生猛地从幻境里惊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疾速滴落。“九叔,你可觉得满生园的赵老板瞧去有些面熟?”
白初九闻声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好似藏着些奇怪的东西,“不觉得。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能像什么?”说罢,又添了一句,“你这是大烟吸得多了,便连脑袋也糊涂了!”
“也是,”顾洛生轻轻嘟囔了一句,似未曾有疑议,甚至对于那句“下九流的戏子”竟也暗自默认了。只见他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睛,“今日不知怎的,竟有了困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另一句发问。
“困了就睡罢。”白初九颇有深意的朝镜中看了一眼,“变天了,也不知还能安稳睡上几时了。”折扇轻启,缓缓摇出的微风与车外肃清的夜色相比,似乎稍显温和。
此刻,已是秋风萧瑟。早先还有些闷热的浔城,入了夜后也瞬时冻得冰冷。
“真该学你,出门多添件衣裳。”白初九回头看了看难得入睡的顾洛生,似笑非笑,面上细细的褶子里满是哀怨怜悯。
人浮于乱世,哪有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若是可以,自己又何尝甘愿心中唯一挂念之人回到这摇摇欲坠的浔城,去蹚这滩不知深浅的浑水?不过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