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一身狼狈样潜入了尚衣局,夜色已深,此时尚衣局里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我趴在门边悄悄看了眼里面,此时只有一个秀女还在拿针线绣着花儿。过了一会儿,那个秀女放了针起身在四处找了找,不知她在找什么东西,但似乎没有找到,她有些丧气地朝门口走来。我一急立即钻进了雨里。
她正要出去,却发现屋外已经下着倾盆大雨了,于是她又折返进屋子里拿了把伞这才出去了。待她走远后我又马上跑进了屋子里去,拿走旁边放着的棉布就跑了。只是她方才绣的那件衣服倒是让我多留意了几眼,那看起来是一件小孩儿的衣服,上面还用金丝玉线绣着牡丹花图案。而这件还未完成的衣服旁则有一件已经做好的绣着紫貂的衣服。
我想起去年深冬的时候,张娘娘已经有了身孕,这怕是给张娘娘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张娘娘是个好人,母妃从前在的时候,她虽不怎么与母妃来往,但在我进悔咎宫之后,她却好几次派人来这里送些东西。都说人在最低谷的时候才能真正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此。想从前宫里的二妃三嫔与母妃来往甚事密切,如今却连她们的影子我都不曾瞧见。倒是张娘娘,素来没什么交集,此时却能出手相助,她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
刚踏出门口,那个秀女正好出现在眼前。我惊吓地看着她,她也十分惊讶地看着我。她捂住了自己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向我走来,我呆在原地瞧着她一路走来,心里已在猛烈地跳着。
圣贤说,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我此番行为不道无德,乃是小人之行径。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劝我赶紧逃跑,可我若真的逃跑了,便是个胆小怯懦的小人了。
正当我犹疑之时,秀女已经走进了我,她低头仔细看了我几眼,我瑟缩地躲着她的目光,心中已是万分无地自容。
“我认得你,你是九殿下。”她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嘲讽的笑,而是很和善的笑。
“我从前在仪容娘娘殿里当差时见过你。”
我怔愣着看着她,此时竟觉得她看起来确实有些眼熟,但总想不起张娘娘殿里从前有过她。
她低眼瞧见了我手中的棉布,我想她再次抬眼看我的时候一定会满脸怒气,然后从我手中夺过棉布,笑话我堂堂九皇子竟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行径,最后她还会将这件事告诉尚衣局的掌事,而掌事肯定会把这点事告诉父皇……我实在难以想象当父皇知道他的儿子干这种勾当时会露出怎样的神色,若真如此,他一定会把我赶出皇宫吧……这样可就真的是与我断了所有的关系了。
我是怎么了?竟还把他当作父亲,竟还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
“这把伞你拿着,这么晚了,陈嬷嬷该着急了。快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既没骂我,更没笑话我,反倒是给了我她的伞让我拿着棉布赶紧回去。而且听她言语,她似乎认得陈嬷嬷。
我满脸疑惑地望着她,怎么都没走。她说道:“陈嬷嬷曾经救过我一命,这点小忙我怎么着都是能帮的。”
她又挥了挥手示意我赶快离去,我望了她一眼终还是跑开了。
我撑着伞来到悔咎宫门口,此时雨已经停了。陈嬷嬷提着灯徘徊在宫门口,黑夜里唯有她所在的那处闪烁着光亮。
我将身上的衣服都耷拉在了一起,确认把身上的伤口都掩盖住后这才走进嬷嬷。
“嬷嬷,天寒,快些进屋里去。”
嬷嬷没有走,她问我道:“殿下,您是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今夜的遭遇怎可同陈嬷嬷讲?她若知道了岂不是万分痛心?她年龄大了,经不得这样的折腾。
我扶着她说道:“嬷嬷我们先回屋吧,回屋再说。”
我将怀里的棉布拿出来给嬷嬷,嬷嬷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惊喜,反而是质问我这布料从何而来的。
我瞧出嬷嬷的神情有些不对,便说道:“尚衣局的一位秀女送的。”
“你怎会去尚衣局的?”
我想了想说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刚好尚衣局的秀女瞧见了我,就把我带过去了。”
陈嬷嬷怪道:“殿下,您惯不会撒谎的……”
嬷嬷跟在我身边已经十一年了,无论我的处境如何,她从没像其他人一样舍弃过我。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待我如同亲生孩子一般。我知她想将我如其他皇子一样,培养成如玉般的皇子,可是如今这般状况,我也只能做了这偷鸡摸狗的事,不然嬷嬷她可怎么撑过这寒冬啊。
我正要做出解释之时,嬷嬷竟盯着我的脖颈看了起来。我立即耸了耸肩想把衣服耸上,好遮住脖子上的伤口。可嬷嬷竟伸手将衣领扯了下去,这下瞒不住了。
嬷嬷捂着脸抽泣了起来,我温声道:“只是些皮外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嬷嬷边哭边说道:“这要是娘娘还在,怎会……怎会……”
嬷嬷也不再追问棉布究竟是怎么来的了,她拿出药为我涂抹上。冷风从缝隙里吹了进来,刮在我的身上,不一会儿我就瑟缩了一下。
嬷嬷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药上好了。我回了自己的屋子,熄了烛火后躺在床上,我总会想起大皇兄带着人对我做的一些事,以及那个将我从水里救出来的小宫女,也不知今后我还是否会再见到她。还是不要再见了,跟我有半点联系对她都是不好的。
宫里开始下大雪了,地里光秃秃的,雪落在里面就消失不见了。大福穿着旧棉袄来了,他这次来还带了一壶酒。嬷嬷让他赶紧把酒把走,大福却说:“陛下在殿下这个年纪早就学会喝酒了!”
雪下得慢悠悠的,大福带着我做到院子里,他将酒打开为我斟了一杯,我小抿了一口,霎时间嘴里,嗓子里,全都火辣辣的。我皱了皱眉,大福笑了起来。
“多喝几次就习惯了。”
我又小抿了一口,这次确实好了许多。
“还记得我之前同你将的那个丫头吗?”
我想了想,被大福称作丫头的就只有盈秋节时在御膳房帮忙的那个小宫女了。
我点了点头,大福接着说道:“她被陛下送去了轩墨阁,据说是因为她在梅园的雪地上画了什么,陛下觉她有天赋,就送她去了。”
大福笑道:“唉,没想到她运气还真不错,比之前的那个可好太多了。”
之前的那个早已死于非命。
我放下酒杯,看着大福那张笑中夹悲的神情,不觉悲从中来。
这宫里啊,就是如此。除了活下去,就只有赴黄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