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真的在山上。
只不过跟威廉习惯的认知比起来,它们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原本为抵御风浪设计的坚硬船壳如今被用作屋顶,如龟甲般倒覆在山体上,形成几个连绵的大型建筑体。船身上开的炮门正好被用作洞口出入,许多肤色黝黑的土著孩子呼叫着从里面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族人们押送来的这一小队白人。
有人用土著语大声冲他们打招呼,威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迟疑地看向少年,“亚瑟没教他们说话?”
“教了。但我是学得最快的。”少年更加得意。他指向最长最宽的那一座船屋,“之前就在那里上课。我父亲等会儿也要在那里见你们。”
这句话无意间透露出少年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威廉忽然意识到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名字,于是问道,“你是谁?”
“森蒂纳尔的丹巴·丹玛,蒂多·悉蒂之子。”
虽然听不太懂,但威廉相信少年自我介绍的这一串前缀和后缀肯定别有深意。“你说你父亲要见我们?”
“上次也是这样的。”丹玛肯定地点头,“我把阿索带到那屋里,他们从白天一直说到晚上。”
“亚瑟。”威廉纠正道。
“亚——瑟。”丹玛跟着威廉的发音又重复了一遍。他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老是弄错第二个音。你们很熟?”
威廉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该不该如实回答。他在心中稍作权衡,最终还是点头,“他是我叔叔。”
“难怪。”丹玛恍然大悟,“我心里还想你们那的人长得也太像了。”
“我跟老乔他们可一点也不像。”
“谁是老乔?”
威廉朝正被两名土著男子扛着走的邋遢壮汉一努嘴。
丹玛认真地观察了老乔一阵儿,又转回头上下打量威廉。他笃定地给出结论,“你们长相差别也不大。”
威廉本想说两句讥讽老乔的话,听他这么一讲立即讪讪收口。
——这才是土著们眼中真实的自己。他们分不清英国人的相貌,就像英国人也看不出土著族人之间的差别。只不过长久以来白人们都想当然地以自身作为评判标准罢了。
在山林间跋涉不是件轻松活儿。等终于到达丹玛指给他看的那座大船屋时,威廉已经累得四肢都要散架。
船舱内原本的空间得到了巧妙的利用。与其说是房屋,这更像是一个繁复立体的蜂巢或者蚁穴。土著们在其中忙碌穿梭各司其职,停下来打量他们的人不多。显然这座船屋内的人对见到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并不陌生。
俘虏们被押送到一处单独隔离的房间。从木隔板上密密麻麻的计数刻痕看来,这里曾经不止一次被用来关押囚犯。
两名土著巫医已在此等候多时。待受伤的俘虏一落地,巫医们便着手用准备好的草药和工具为伤员处理创口。
身强力壮的持枪护卫留在门口看守,丹玛与他们低声交谈一阵,看样子打算离开。
他临走前对威廉交待道:“等下会有人送来食物和水,你们最好先休息一阵。等我父亲回来,多半就没工夫合眼了。”他很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不用太担心。阿索——亚瑟,亚瑟也在这里住了好长一阵子。你们是安全的。”
说完丹玛就匆匆离开了,没有给威廉追问或挽留的机会。
其他伤员都在痛苦不堪地呻吟,只有老乔一声不吭。刚才处理伤口时巫医脱去了他的上衣,此时他靠近火塘坐着,身上打满绷带。
外面天色渐暗。借助火光,威廉第一次看到老乔身上遍布层叠的刀疤与箭创。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在正式加入皇家海军以前,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海上流浪生活。”老乔发现了威廉惊讶的目光。他捡起一根木棍拨弄篝火,转向金发少年,“抢劫、走私、贩卖人口,刀口舔血的买卖。能挣到钱就行,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威廉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老乔要突然跟自己说这个。
很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也并非那么反感这个家伙——或许是温暖的火堆促使人追忆从前,又或许是共同患难的经历容易叫人放下芥蒂,他说不上来。
总而言之,要是老乔现在愿意说点什么,他不介意配合一下当个听众。
威廉也到火塘边坐下,盯着那根正在拨弄柴火的木棍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