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气在叶片上凝结,顺着脉络滑向叶稍,形成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细小的露水不断汇入,水珠越聚越大,最终承受不住向下跌落。
露水打落下来,紧闭的双睫微微一颤。威廉从睡眠中惊醒,周围的人声将他拉回现实。同僚们重新生火,准备烤熟刚刚捕获的野兔。
他抱着枪背靠大树坐起身。丛林中夜露湿重,只是睡一觉的工夫,贴身穿的衬衣就已被水汽浸润,黏糊糊地附在身上。
这是他们在密林中穿梭的第四天。威廉已经快要习惯这铺天盖地的潮湿绿野世界,他努力回想上一次全身干爽舒适的体验,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类似的感觉。
他们没能赶上大部队。这支六人小队脱离了原先规划的路线,试图翻过山脊追上其他人,可茂密葱茏的热带树木令他们彻底迷失在一片绿海中。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拢共遭遇到两次伏击。
第一次发生在威廉归队的当晚。他们点起的篝火驱散了湿气和蛇虫,但也引来丛林中巡行土著的进攻。土著人多势众,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慌乱放了几枪之后便落荒而逃,甚至遗失了宝贵的便携帐篷和吊锅。
第二次遭遇伏击就没那么幸运了。队伍里面负责烧饭的大块头给黑暗中飞来的标枪扎了个对穿,当场扑倒在威廉脚下。他试遍各种方法,都不能阻止血液从大块头身体内流失。尽管同僚们最终合力击退了这一波进攻,但大块头的身躯还是渐渐冰冷下去。
威廉从未如此近距离面对死亡。他在普利茅斯目睹过凶杀,却不曾真实地看到这么多血从一个人身体内涌出。他一直以来都把皇家海军想象为扬帆异域的冒险军团,没人告诉过他冒险军团的士兵会因为各种突发状况流血死亡。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世界的恶意,但不料那一切仅仅是冰山一角。
更让他沮丧的是那封信。
其他人在埋葬大块头之前平分了他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他的皮靴被分配给光脚的威廉。那封信就是威廉在靴筒里发现的。
他读了那封信,由此知道大块头真正的名字叫做保罗·戴维斯,在沃里克郡的考文垂有一儿一女。保罗在给妻子的信里憧憬着在东方大赚一笔,然后在家乡买下一块土地建农场;他还提到了两个孩子今后的教育,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不用再像父亲一样背井离乡讨生活。
这封信永远不可能寄出了。保罗·戴维斯将永远地停留在印度洋上的这座孤岛,遗体被苔藓、蕨类和藤蔓环绕。没有记录、没有功业,除了一封家书,这辈子再没有别的东西留下。
威廉悄悄留下了保罗的家书,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还能回到文明世界,他希望自己能把这封信转交给保罗的家人。
“那些该死的野人,统统都要下地狱!”
男人一边烤肉一边咒骂。他就是那天向威廉问话的人,其他人管他叫“舵手”。
舵手在这支小队里充当着队长一般的角色,在大块头保罗遇难后,他也顺带接过了伙夫的活儿。
威廉问过他先遣队进入丛林与土著交锋的缘由,但舵手不肯多言——如果仅仅只是消除安全威胁,那他们已经做到了;这般深入跋涉,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联想起父亲那支失踪的船队。
“要是一直找不到大部队怎么办?”威廉过去火堆边搭手帮忙,低声问。他抬眼打量一周,同僚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持枪警戒。“遇上人多的土著小队,咱们可吃不消。”
“那就自求多福。”舵手说,“兴许土著们还能再把你掳回去,跟你的乔治老兄关一个笼子。”
威廉撇撇嘴没接茬。他讲过自己从吊笼里逃出来的经历,却没说过乔治老兄的真实身份。他始终怀疑皇家海军先遣队这次付出生命代价的探险是出自东印度公司的授意。
似乎是回应威廉的担忧,遥远的深林里传来呼哨声响。那是外出巡逻的二人小队与大家约定的沟通信号:他们有了新发现。
舵手顾不得手里半熟的兔子,抓起火枪便朝声音来的方向奔去。威廉紧随其后,一面跑一边急匆匆地给火枪上膛。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此时此刻手里的枪仿佛才是唯一的力量来源。
“这里!”
巡逻队的同僚远远朝他们挥手。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威廉看到了几具横躺在草丛间的尸体。从着装上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皇家海军的人。
“比利发现的。”招呼他们的人指了指另一个巡逻队成员,“你们来看这儿。”
他带着舵手和威廉在其中一名死者的遗体旁蹲下,捡起一根树枝拨弄指点:“这里。这是枪伤,不是弓箭或标枪造成的。”
“其他几具尸体我们也检查过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都是枪伤。”
“难道——”
有个危险而大胆的猜测就要脱口而出,威廉猛地刹住话头。
“不可能。”舵手显然更有经验。他仔细检视了枪伤,摇头否定了威廉的想法,“不会是自相残杀。从伤口看,命中率很差。好几枪都只是擦破皮。枪手对武器使用并不熟练。”
“而且……”
他站起身在几具尸体间走了一圈,沉吟着。
威廉也察觉到异常。
另外两位负责警戒的同僚陆续赶到。所有人查看过现场环境后,都不约而同地脱口道——
“他们的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