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一事不明——”田知棠放下酒杯,“为何是我?”
对于这个问题,病龙王似乎要有所料,提筷夹了一块焖羊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又为彼此重新将酒满上,这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是病龙王,于我而言,燎州没有秘密。只要是我应该知道的人和事,我就一定会知道。”病龙王起身走去门口,“从你踏进燎州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类人。”
“是么?”田知棠暗自冷笑,只觉得对方其实也没有那么莫测高深。
“你不信?”病龙王回头问道。
田知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病龙王也不与他计较,回到桌边饮尽杯中残酒,又将酒杯倒扣回桌上。
“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不重要。总之事已谈定,彼此接下来都尽心尽力就好。今夜这酒就喝到这儿吧,我就不亲自送你了。琉璃,代我送送客人。”
一直候在门外的纪琉璃应声入内,轻笑着对客人盈盈一福,待田知棠起身离座与主人告辞,又如来时那般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出门。
送走田知棠,病龙王的脸上突然浮起一种近乎虚弱的疲惫。他试着用双手撑住桌沿缓缓坐下,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艰难,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摇摇欲坠间,一个佝偻身影飞快地闪进屋内将他搀稳,又摸出一枚蜡丸剥开来送入他口中。
正是田知棠之前见过的那位看门老人,但此时此刻,老人身上已全然不见半点行将就木的老态,反倒一副精神矍铄气血充盈的模样。
“先生,您这身子——”老人脸上满是关切。
“牛伯,你说,这人啊,为何永远都不知足?”病龙王勉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动作却有气无力,笑容里更透着几许令人心酸的矛盾、悲切,还有自嘲。
“张君朝那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小王八羔子,若非先生您一直顾念同门之谊,老牛我早就——”牛伯咬牙恨声,浑身杀气凛冽。
“好啦,牛伯。不管怎么说,他终归是我师弟,事已至此,就随他去吧。”病龙王打断老人,他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却懒得解释。
“可是——”牛伯还想说些什么,又在病龙王的目光中将话咽回肚里。他很生气,只觉得自家先生实在是太宽厚了,这也就是自家先生,换作别人,只怕张君朝那个白眼狼早就连骨头都给填进磨眼子里碾成稀碎。
“空山芳树香盈月,幽谷棠梨玉惊风。仙娥俱作陶唐舞,山神齐奏十万钟。”病龙王忽然自顾自地吟哦起来。
诗非好诗,除了格律不严,还有强行拼凑之嫌,根本就是打油诗的水准,可他却反复吟哦,似乎沉浸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牛伯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先生,您——您为何不告诉他?”
“为何?”病龙王笑了笑,“你忘了他是哪天回来的?”
“老牛没忘,仇老生说了,他是霜降那日从山里出来的。”
“霜降,霜降!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阳为生,阴为杀,履霜而至,他这是要铁了心要锋芒毕露啊。”病龙王叹道,“我总要为他留条谁也不知道的后路。”
“可是——”牛伯吞吐再三,还是把心一横闷声说道,“先生,您这又是何苦?莫怪老牛说话直白,田家这条路,要去的根本就是最苦最难的阿鼻狱、最深最暗的罗酆山!一千一百年北海南池如何老牛不知道,但老牛知道田家在过去三百年里都做了什么,更知道他爹当年是何等英雄人物!当年他爹明知会为田家埋下致命祸根,却还是带着知芳公子——嗐!世人不知其良苦用心,居然还合起伙来给他扣屎盆子,教田家家破人亡不说,还要背上万世骂名!连他爹那等人物最后都功败垂成,他凭什么?您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听到牛伯的话,病龙王摇头不语。老人说的不错,田知棠要走的那条路太凶险,除了凶险,还有无边的寂寞、痛苦、以及无数人的误解、痛恨和敌意,也许走到最后,他会因无人理解而被天下人当成敌人,一如他父兄当年那般。田知棠一定明白这些,但他还是踏上了这条路。
为什么?
“空山芳树香盈月,幽谷棠梨玉惊风——”病龙王再次吟哦,却只吟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对了,牛伯,都这么些年了,你弄懂这首诗了么?”
“不懂,老牛是粗人,不会这个。”牛伯嘿嘿笑着挠了挠耳朵。他确实不懂,只知道这首诗是田少游望群山明月有感而发的即兴之作,因是以“剑为笔、云为墨、夜色为纸”,之后也从未对外人说起,便一直只有其妻知晓,田知棠兄弟二人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而自家先生也是从田知芳口中得知。
“都说‘歌咏怀、诗言志’,田少游此诗何意,田知棠当年不懂,知芳懂,所以后者虽性情温良,却还是毅然做了海池鲲鹏,与同为鲲鹏的父亲一同踏上那七千里血路。”
“这么说,田知棠如今也懂了?”
“定然如此。”
“那——先生,您懂么?”
“我曾问知芳,他却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知芳公子说了什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吾心何求,唯天知、地知、吾自知,足矣。”
“老牛还是不懂。”牛伯无奈摇头。
“我也不懂。”病龙王笑道,“但懂与不懂,田知棠我都要帮。知芳到底与我相交一场。士为知己者死。”
“唉——”听到这句话,牛伯重重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道,“老牛还是想不通,既然您要帮他?为何又不告诉他?”
“我刚才说过,还不是时候。而且,他不能知道自己还有朋友,尤其是一个能够帮到他的朋友。”
“这是为何?”牛伯一脸不解。
“一个人若是心里有了依靠,就会变得软弱。他是要做鲲鹏的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晃晃悠悠地飞进一个小灰影,是只被灯光吸引的飞蛾。此时已是冬月,北地严寒,本不该再有飞蛾出现,可凡事总有例外。
厨房里的两人双双看向这只飞蛾,小东西并不理会,刚从窗外严寒中逃出生天的它奋力扇动翅膀,一心扑向桌上的油灯,却在与灯火的一次次碰撞中遍体鳞伤,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跌落在下方的灯油里。
厨房里突然暗了下来。
黑暗中,病龙王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