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秦何人略微一怔,突然转过身来,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直直逼视田知棠,腰间宝剑露出寸许锋刃,又被主人重新按回鞘中,“待此间事了,我再好生与你比试一番!”
“接下来怎么说?请小姐定夺这事,你回去还是我回去?”田知棠微微一笑,说回正题。
“都不用。我自有办法与城中联络,这便回房。你呢?就不去胭脂巷那头耍子?听人说那里虽比不得城中长乐坊小柳街,却也有后者所没有的精彩。”秦何人越说语气越戏谑。
“好不容易来一趟,是该上那儿走走,这夜寒风冷的,有人帮忙暖被窝才睡得舒坦。多谢提醒。”田知棠一脸坏笑。
“呸!无耻!”秦何人显然没有料到田知棠脸皮如此之厚,当即翻起白眼恶狠狠地啐了口便摔门而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田知棠兀自摇了摇头,起身走去床边,正要将竹鞘长剑放去床头解衣洗漱,又听到一长两短的敲门声。
“谁?”他满心狐疑地问了一声。不可能是卫卓阳,刚才要谈的都已谈过,对方没道理去而复返;也不可能是秦何人,否则根本不会有敲门声。
“不知房间里住的可是田公子?”门外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田公子?这个对田知棠而言已经不再恰当的称呼顿时令他心下一凛,近乎本能地握剑运劲。
房门开启,四道壮硕魁梧的身影鱼贯入内,田知棠定睛一看,原本满心警惕的他却险些笑出声来。
原来是四个体格雄壮如山的妇人,个个涂脂抹粉,却是满脸煞气咄咄逼人,穿的仆妇衣裳,腰间又扎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其上别有火石、小刀等江湖人出门常用的“蹀躞七事”,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
话虽如此,田知棠还是暗自提高戒备,只这片刻工夫,他就瞧出四人气息无不沉稳绵长,俨然都是将内家功夫练到相当火候的高手,见他正眯起双眼打量自己一行,其中一个更不卑不亢地对他对视,即便他有意目露杀机以为试探,对方眼神也丝毫不见闪烁退避,反而越发沉凝果决,仿佛只要他动手,对方就敢拼命。
“还未请教?”打量过四位仆妇,田知棠将目光转向最后进来的窈窕身影,是个头戴金丝草笠、面遮轻纱幕离、身披一领雪白大氅的年轻女子。
“敢问尊驾可是田知棠田公子?”女子上前几步,朝田知棠盈盈一福轻声问道。她那圆润婉转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荡神怡的柔媚,直教田知棠的身子骨都酥了半边,竟忘了深究对方一行为何称呼自己“田公子”这事。
“在下正是田知棠,请问姑娘芳名?所来何事?”
“奴婢琉璃,乃是我家先生府上歌姬。近日听闻公子于州城门外大显身手,我家先生便心向往之,只恨缘铿一面,未能与公子相见。今日得知公子到此,先生不甚欣喜,特意亲自下厨略备薄酒小菜,欲邀公子小酌以尽地主之谊,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移步,随琉璃一行?”
“敢问贵主人是?”听到对方自称“琉璃”,田知棠满心愕然。他知道下龙坡有个“纪琉璃”,也清楚这个名字在下龙坡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
“我家先生乃是此地太岁之一,江湖人称‘病龙王’。”
果然!田知棠一挑眉毛,心中狐疑更甚。难道叶白眉行事不密走漏风声,让病龙王早早察觉端倪?
“公子?”见田知棠陷入沉吟,纪琉璃轻声唤道。
“既是病龙王有请,在下却之不恭,还请琉璃姑娘前头引路。”田知棠迅速做出决断。某种意义上,病龙王才是这下龙坡的主人,即便放眼整个燎州,恐怕都没有几人能在下龙坡拒绝病龙王的邀请。无论对方此举何意,都要等见面之后才知道。
见田知棠颔首应邀,纪琉璃轻笑着让过身子,待他走到门前,毫无避忌地挽起他的手臂,与他一同离开客栈,登上早已等候的马车。
马车缓缓起行,从东侧离开镇子进入上龙岭,又沿着坡度平缓的山路行了约莫顿饭工夫才终于停下。待马车停稳,田知棠下车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宅院前。此时夜色昏暗,漆色斑驳的大门与皴裂密布的院墙掩映在茂密竹林间,显得格外荒凉静谧,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每当有风吹过,竹林窸窸窣窣的声响便会让四下里平白多出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意味。
“这里是?”田知棠扭头看了眼身旁的纪琉璃,后者笑而不语,朝他屈身一福又上前叩响生满铜绿的门环。
趁着大门未开,田知棠再次打量周围,竟赫然看到门联上写的是“英雄豪杰谁人笑,王侯将相几文钱”,正自暗忖这该算是豪气还是狂妄?一阵吱吱呀呀的门轴响动,半开的大门后露出张瘦削枯槁的脸。
这张被阴影遮挡了大半的瘦脸看起来老态龙钟,深褐色的老年斑透着一股子令人揪心的暮气,干瘪嘴唇微微嚅嗫几下,老人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还很漏风,显然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齿。
“谁啊?”老人将脑袋伸出门缝,眯起双眼努力找寻敲门之人,似乎视力也不太好。
“牛伯,是琉璃呢,琉璃将客人请回来啦!”纪琉璃将纤手伸到老人面前摇了摇,娇声笑道。
“哦——哦哦哦——是琉璃啊?是客人来了啊?”老人这才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吃力地将门推开大半,一边嘟囔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一边将纪琉璃让进门,又过了片刻才请田知棠入门。
田知棠也不计较,径直撩起袍角迈过门槛,忽觉眼前一亮——先进门的纪琉璃已然摘掉斗笠取下幕离,身上的雪白大氅也已不见,就那么俏生生地挑着只灯笼等在门后,露出令人砰然心动的芳容。那于夜色中袅袅婷婷地挑灯而立的模样与老态龙钟的看门老人形成鲜明对比,越发令田知棠感到惊艳。
只见她眉如墨画目似秋水,肤胜凝脂唇若点樱,一袭月白齐胸襦裙外罩半透明淡粉大袖纱衣,隐约勾勒出婀娜曼妙的曲线,那双桃花眼中秋波流转,一张鹅蛋脸上肌映流霞,明明观之还是处子,却有种令人心旌神摇的成熟风韵,一颦一笑无不透着个自然而然的“媚”字,无需刻意矫作也能令人绮思连篇,让田知棠忍不住在心中大声暗赞:好一位媚骨天生的桃李佳人!
田知棠正自满心激赏,纪琉璃已微笑招手,领他穿过屏门朝宅院深处走去。只片刻工夫,二人便来到荒草丛生的前庭门外,庭院里却传来一阵怪异声响,纪琉璃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响声越来越近,大门后走出一人,看年纪约有二十出头,五官端正身材矫健,英姿勃发锐气逼人,一袭星灰圆袍袖口高卷过肘,双腕上缠着暗红色绸布,手里提了把尺寸奇大的铁剑,巴掌宽、五尺长,剑尖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拖在身后地上,随主人前行与地面一路摩擦磕碰,发出或刺耳或沉闷的响声。
来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冷冰冰地瞪了田知棠一眼,神态倨傲无礼。田知棠微微一笑,也不往心里去,他知道年轻人大多都有几分目空一切的傲气。其实骄傲不是问题,因为骄傲的人不服输、肯上进,但傲气最好藏在心中,不要挂在脸上,整日将傲气挂在脸上的人不仅狂妄,还很幼稚。没有谁愿与这种人打交道,除非居心叵测,或是天生的贱皮子。
“就是个雏儿。”田知棠在心里暗暗腹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