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公孙飞鸿这头。
自打那天夜里意外得严家派人相助生擒梁天川后,公孙飞鸿即刻领着随行部下踏上返京之路,一连几日昼夜兼程,唯恐夜长梦多。作为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深知梁天川过往的江湖地位与人脉关系,待其落网消息传开,燎北一带也不知会有多少草莽豪强会为其铤而走险,节字营每在燎北耽搁一日,出事的可能就会多上几分。
这日来到燎、驰二州交界的老鸦岭,公孙飞鸿望着道边峭壁垂直高耸、谷中寒雾氤氲缥缈,举目四望竟不见半点人迹,不免忧心忡忡。当初为求隐秘,他特意选了这条出入燎州的捷径,不料此间道路湿滑崎岖,山中又虎豹横行,难怪许多往来商旅宁可绕行数百里也不愿由此经过,端的是一处设伏劫囚的绝佳所在。可若是就此回头转去北面走水路,起码要耽误两天,再说水路也未必太平。
因着种种利益纠葛,燎北水运虽然兴盛,却由几大漕帮掌控,地方官府只管按期收钱,旁的一概不闻不问。武四营代朝廷督管天下江湖事长达二百余年,执掌一营侦骑的公孙飞鸿自然知道各地漕帮是怎么一回事,明面上看似只是些抱团取暖吃水上饭的苦哈哈,实则大多与陆上的绿林寇盗无异,但凡在江河之上把桨一放,抽刀问你是“吃滚刀面”还是“馄饨面”的水匪,十之七八都与当地漕帮攀了交情,甚至干脆就是漕帮中人,否则又哪敢在人家地盘上明目张胆地做这等无本买卖?
正所谓“船行水上,必见风浪”,无非大小而已,真要走水路出燎北,万一半路上翻了船,届时谁能说的清是天灾还是人祸?
自己性命事小,身上差事却极为紧要,自认水性不佳的公孙飞鸿可不敢冒这种险。
“头儿,看情形,前头怕是有些不对。”一名武营侦骑忽然催马凑到公孙飞鸿近前小声说道。
“是太安静了。”公孙飞鸿点头同意。无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让每一位武营侦骑对危险都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
闯还是不闯?
对于公孙飞鸿而言,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武四营确已日薄西山,可两百年权倾朝野足以让每个武营侦骑在穿上狻猊袍的那一刻便有了烙印在骨子里的傲气,就算失宠失势,这份傲气也不曾有半点消弭,自打诞生至今,武四营还从未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都打起精神来!”公孙飞鸿探手捉刀,当先策马前行。
一行人戒备十足地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某处自半山腰延伸出去的天然平台上。平台一面是苍鹰难逾的绝壁,另外三面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旁边有条自岩壁上开凿而出的狭窄栈道随着山势曲折蜿蜒,一直延伸进上方那蒸腾翻滚的云雾深处,好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蛇。
平台上有座早已废弃的建筑,看形制格局,应该曾是官驿。随着外头蹄声渐近,废弃官驿门后竟缓缓走出一道锐利身影。
“怎么是你?你——”一看到那身影,公孙飞鸿登时惊愕莫名。眼前男子也曾是武营侦骑,还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后来却不知为何消失无踪,有传闻说是去了什么“秘谍司”,可公孙飞鸿从未听说朝廷还有这么一个衙门,便只道对方兴许是领了什么秘密差事,甚或因心灰意冷而离开,没想到彼此今日竟会在此重逢,且对方表情阴鸷,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老爷子要见你。”虽是故人重逢,男子却没有半点叙旧的意思,只冷冷扫了节字营众人一眼便对公孙飞鸿说道,又指指被锁闭经脉缚在马上如活死人一般的梁天川,“把人给我。”
“荒——”公孙飞鸿闻言勃然,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对方自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朝自己扬了扬,心中当即一抽,赶紧将已到嘴边的“唐”字给强行咽了回去,连连干咽间只觉胸口仿佛被压了块万钧大石,“天子无情”四字更似雷霆般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令他头晕目眩,险些身子一歪跌下马背。
对于公孙飞鸿的反应,男子无动于衷,只是再度指了指梁天川。
浑浑噩噩间示意手下交人,又如失魂落魄般下马上前去到废弃官驿门口,与男子擦肩而过之际,公诉飞鸿一度想要揪住对方衣领好生问个明白,张了张口却终归只露出自嘲苦笑。
彼此便是旧日袍泽又如何?既然身份变了,许多东西都会随之改变,变的面目全非,怎么问?
在门前稍稍驻足停顿,公孙飞鸿深吸口气吐出来,化作一团白茫茫的雾,他重又迈开脚步,依旧魁梧健硕却不再挺拔的身躯撞开雾气,走进官驿大门。
来到驿内那座坍塌大半的厅堂外时,公孙飞鸿闻到一丝食物香气,里头似乎有人在煮东西,应是些山货腊味的杂烩。在山里跑了半日的他早已饥肠辘辘,饶是他素来心智坚毅定力过人,也还是狠狠咽了几下口水。
“小崽子倒是会挑时候,竟踩准了饭点儿来的。进来吧,里面有酒有肉,杵在外头吹风算个什么?”有人语气平淡地唤了声,循声看去,一个瘦削老者正站在里头招手。
老者皓首橘皮脊背佝偻,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看起来应有耄耋之年。见到老者,公孙飞鸿心中冷不丁一抽,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旋即快步小跑去到近前朝老者下跪叩首,又恭恭敬敬地问了声“老祖宗安好”。
“坐”老者指了指墙角,那里围了个火塘,几块石头上架着一口铁锅,公孙飞鸿先前闻到的食物香气就是来自锅子里,他依言过去在火塘边的小凳子上坐下,雄壮身躯局促地缩成一团,好似见了猫儿的耗子一般,偏偏那“猫儿”的身材远比他瘦小,于是画面看起来便有些滑稽。
“陪老夫喝一杯?”老者走去门口,摩挲着皱巴巴的下颌回头问道,“这鬼天气,喝点烧酒驱驱寒气,身子骨舒坦。”
“听老祖宗的。”公孙飞鸿偷偷抹了把额前汗珠。自从看到老者的那一刻起,一股无形压力始终如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实在无心计较老者为何会与先前那个已经加入秘谍司的旧日袍泽联袂而至,且后者似乎还听命于前者。
“倒是听话。”老者挤眉弄眼地笑笑,从门外某人手中接过两只陶碗,又提了只酒坛来到火塘边坐下。
“您老坐,让小的来。”公孙飞鸿连忙起身接过老者手里的陶碗和酒坛,揭去红绸拍开泥封替老者将酒满上。
“嘶——哈——”老者端碗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把嘴角酒渍哈着呛人酒气,又拿起筷子在铁锅里抄了几下,“嗯,得嘞!快尝尝,这方圆百里之内人烟渺茫,只有几家穷得底掉的猎户樵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不过这腊味山货一锅煮,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