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吟诵后世诗词,纯属个人情绪宣泄。可半点没有靠着抄袭后世原作,在人前显圣的念头。所以对顾掌柜喝彩套近乎,根本就不搭话。
那位顾大掌柜,乃是十足的精明通透之人。他十五岁进宴然楼后厨当小伙计,近三十年来勤勤恳恳,处事周到,一步步升为宴然楼掌柜,同时也兼任旁边用于住宿的宴居园掌柜。
宴国宴行馆在云京三项产业,除去专门走镖云京到蓟都一线的宴安镖行,其余两项产业皆靠他经营主理,人人都称呼他为顾大掌柜而不名。
宴国使团五年一届,来了又去。可顾大掌柜身为云京地头蛇,从当小伙计时算起,已经伺候过前后六届使团。许多时候使团想在云京城内方便行事,还要依仗顾大掌柜的广博人脉。
再加宴行馆内从到下,到处都是他使出来的人手。所以每届使团内部,大大小小龌龊纷争,很少能逃过他眼底。
但顾大掌柜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身为对宴国负责的生意人,把买卖经营好别赔钱是本份,让每届使团尽量方便满意是情份。但使团贵族之间纷争绝不插手,更不会轻易跟风逢高踩低。
比如今夜半山阁方向突发大火,山脚下当时就看到火光,他马准备派人山,灭火救人。
但以暂代副使袁鸣为首,使团内部多人鼓噪。说是:“天象异变人心难安,前后两任正使又入宫探问情形未归。此际当万事镇之以静,决然不可轻动,谨防另生变故。”
顾大掌柜明知这只是借口,但使团内部既然纷争不决,他便顺势将准备救援的人手遣散。
士族之间相互捅刀子的事,他一个平民掌柜,没必要强出头仗义直言。
可等到大火熄灭半天,袁鸣等人不再阻拦作梗,他却选择亲自山查看。
反正该烧的都已经烧光,又没见有人跑下山。想必那位倒霉的段副使早就死透了,说不定还搭个朱方士。
所以救人灭火没必要,后事则必须厘清。一位担任过使团副使的士族身死,这可不是小事。谁知道他背后家族会如何反应?在国内能闹出什么风波来?
顾大掌柜这是生怕手底下人不知深浅,跟朱岐那家伙似的,贪图好处坐歪了屁股,给宴行馆埋下隐患。
谁成想得山来,说是病入膏肓昏迷不醒的段副使,居然没事儿人一般,闲坐在山边缓坡悠然吟诗。他娘的听起来还挺有文采!
顾大掌柜眼见段副使不接诗文的茬,自然绝口不会再提。他脸带笑意绕着半山阁原址转了一圈,回过头来面对段舍离时,脸笑意更盛了三分。
半山阁已被彻底烧成灰烬,连点边角都没剩下。下午还活蹦乱跳的朱方士,此刻却根本不见踪影。
但这都不要紧,只要段副使本人没死,就算不什么大事。
至于下山之后他和袁代副使……?
嘿嘿,反正这些贵族彼此之间,都只会玩儿阴的,谁也不可能公然撕破脸硬干。
那就静静看着他们彼此坑来坑去好了。宴国这么大,缺的东西多啦!就是不缺会坑人的贵族!
顾大掌柜心里暗讽,可没耽误他仔细打量段舍离。以他历练多年,见人见事入木三分的毒辣眼光,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位段副使不对劲。
乍看形象挺狼狈没错,浑身下又是土又是灰,还有几处烧焦的破洞,连长衫下摆都烧去半幅。头发髻散乱,比鸡窝强不了多少。
但寻常人若是方经火劫死里逃生,神色间多多少少总该有些惊魂未定的散乱虚浮。偏偏眼前这位段副使,气定神凝,目光深湛,竟丝毫不以自身狼狈形象为意。
再联想到他方才,非但不急着跑下山去求救,反而有闲心安坐山间,吟诗感怀?
若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位段副使今年才十九岁。比他身旁的伙计小北,仅仅大一岁而已。
贵族公子哥顾大掌柜这辈子见得多了,然而像段舍离这样,使劲儿看都看不透深浅的另类存在,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有感于此,顾大掌柜根本不去追问半山阁焚毁的缘由,直接开口向段舍离道:
“段副使安好无恙,便是此番大幸。只是遭遇火劫,未免衣衫不整,有损威仪。不如先随顾某下山洗漱安歇。容顾某稍事准备,再安排酒宴恭贺。对了,怎么不见伺候您汤药的朱方士?”
在段舍离眼中看来,眼前这位顾大掌柜,就是那等“逢人脸带三分笑,开口必定道吉祥”的老练生意人。
他听对方先说完拜年话,随后就装作顺口,问及朱方士。
当下微微一笑,顺势接口:“也好,那今夜就劳烦顾掌柜安排。至于朱方士,照顾我病情尽心尽力,火起前便已下山。既然提到,索性一并劳烦顾掌柜派人领路,引我去朱方士居所,我要当面向他致谢。”
顾大掌柜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朱岐投靠袁鸣,参与暗害段副使。这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什么秘密,只是贵族间龌龊,没必要沾惹说破而已。
此刻朱岐无影无踪,这位段副使抓住自己一句探问,顺势便要前往朱岐居所。自己于情于理,偏偏还不好拒绝。
如此急切,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