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权,愿你人如其名,真能将君家的权柄留给后人。”
“孩儿明白。”
“但是。”老君帝一顿。
“如果真的生不出孩子,也别烧给我知道。”
“烦。”这是老君帝离世前说的最后一个字。
十七年前。
是夜,一道惊雷划破漆黑的夜空,落在皇城南方的群山之间。片刻沉寂后,在每个人枕边炸开一声天颓地陷的轰鸣。
渐渐地,皇城八百年如一日的寂静深夜被打破。那些没被雷声轰厥过去的人们揉着耳朵涌向街头,以为大祸临头,却见房屋农舍并无异样,只一地猩红正泛着瘆人的光,从街道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去。
半晌,才有个胆子大眼睛小的人怒吼道:“周刚!又管不住你家破染缸啦!上次炸得街坊绿了七八天,这次你自己看着办吧!”
困倦的人群原本躁动不安,听了这话,顺着话茬你劝我一句,我劝你一句,渐渐都觉得这个解释有七八分道理,于是不再惊慌。虽对周家染缸的威力尚且存疑,但也顶不住困意侵袭,左右上下胡乱问候招呼一通,又回床上去了。
翌日,皇宫里传来喜讯,六十岁高龄的皇帝夫妇终于老树结果,诞下国姓君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以微弱的说服力打破了“姓君的全都没有生育能力”的恶毒谣言。
消息一出,结合前夜异象,人们纷纷觉得错骂了周刚,并一致断定这就是话本里头所谓的“圣君之兆”。虽然这些百姓们祖宗十八代也没见过一只活的圣君。但每个人还是都放下手中的事务,陪着皇家,大张旗鼓地庆祝这唯一一个皇子的诞生。
皇城之中久违地披红挂绿,周刚家的生意也史无前例地格外红火。
君权就在这一夜降生了。给子嗣凋零的君家带来了一丝希望,也给老而不壮的君帝带来了万般烦恼。
因为他们全族的未来,只有君权一人而已。
他逐渐长大,族人们也渐渐掉光了白发。
偌大的皇宫,零星的族人,每一个人都希望能撑得久一点,但时间不许。
十七岁的君权,就这样担负着全族人民的希望,在百官叩拜和人民的敲锣打鼓之中登上了帝位。
年号君子,定次年为君子元年,寓意君家之子,仍会有子。
君权登基之后,就按照惯例,开科纳贤,大赦天下。虽说牢里除了车马事故逃逸(马受惊了,也不是他自己想跑的)犯之外也没什么人可以赦。
努力让自己忙活了两日,遇到了前几任君帝都遇到过的状况——无事可做。
倒不是没有实权,而是这八百年如一日的平静和谐,着实没什么可改变的:
扩增版图?国土不小,人也不稀。南险北嶂把整个国家围得严严实实,无人能出亦无人能入。
奸邪闹事?除了皇城居民吵架偶尔深夜扰民,或哪两大家子为了点鸡毛蒜皮的观念分歧,大张旗鼓地宣布老死不相往来等种种碎事琐事破烂事,真找不到一丝不和之处。
他堂堂皇帝也拉不下脸去民众家里拉架,便只一天天地闲着。
只恨不能和内侍换上几天,好让自己有点服侍人的事儿做。
卑微且可悯的小小心愿,却也无人成全。
终于,君权熬不住了。
这也不能怪他。
因为君家难以有后的恶名远扬,礼部的一大帮人白白折腾了小半年,愣是连个选秀都没办起来。
只有老好人柳家给嫡次女递了个名儿,还摇头晃脑地说不好意思啊嫡长女已经和某个犄角旮旯不知姓甚名谁的恩人的孩子指腹为婚了等人家儿子出生便可成亲云云。
这谎扯得礼部老头头上的零星白毛都立起来抗议。
虽然柳家嫡次女也是个美名在外的大家小姐,可新皇选秀就一人参选,未免太过凄凉。
君家治国八百年,从不兴以皇权强迫百姓入宫,历任皇帝也都是用个人魅力(和礼部效果拔群的宣传工作)吸引有意之人入宫参选。
礼部老头们一吹胡须:在自己完美的职业生涯里留下这么个污点,那可不成。于是纷纷拿出当年科考的劲儿把自己没剩几根的头发松垮垮地悬到房梁上——悬太紧怕秃咯,那更不成——百倍热情地投入到皇帝形象的宣传工作。一时,“媒爷”在皇城的势头,竟逐渐能和媒婆分庭抗礼了。
没有爱情的滋养,让君权本就无聊的生活雪上加霜。
于是,君子元年一月二日夜半三更,君权放下手里刚读完第八遍的话本,轻轻推门走出寝殿。
倚着栏杆,看向宫墙外一片寂静的皇城,再是远处波光粼粼的芦湖,再远,就已模糊一片,只隐隐辨出北皋雪境的零星雷光。
无云的月夜,只有天地,和倚栏凭眺的少年。
他忽想起某本书里读到过的:
“风生稽落,日隐龙堆,翰海飞沙,皋兰走雪。”
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按着节律,念一声,拍一下栏杆;
念一声,拍一下栏杆;
天外勾月向他展露了一个清浅的笑颜,他也报以一笑,那个决定在心中落定,蓄势待发。
他决定出去看看。
君子元年二月,君权昭告天下,决定微服私访,另请相识的官员勿要传播他的长相,其余一切照旧即可。
回到寝殿,意料之中地被闻讯而来的阁老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