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金剪刀的裁缝师傅便从省城来了。
一来,先去拜见了老太太、太太。
金剪刀这次派来的裁缝师傅一个姓金、一个姓林。姓金的那位师傅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是金剪刀金老师傅的儿子,为了方便区分大家都称呼其为“小金师傅”。
小金师傅自十岁上下就开始学习裁缝技艺,金老师傅眼界超前,在小金二十来岁时就将其送去法国留洋,专门学习西洋服装制作的技法。
这不!小金师傅去年刚从法国回来,意气风发地年岁又留过洋,正合了一众追求时髦的公子、小姐心意,短短时间就闯出不小的名头。
金老师傅日渐老迈,这次文家来跑远路上门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小金师傅头上。
金剪刀祖上几代人原是在京城里开店,专门给达官显贵做衣服,因年头不太平,便跟随着一家大户来到这西南边地昆明。
有手艺傍身的人,总少不了一碗饭吃。
金师傅在翠湖边上寻了一处空置院落赁下,后院住人,前院两间屋就挂上《金剪刀》的牌子做生意。说到这《金剪刀》,自然已不是原来的名号,只是老金师傅不愿意再提前尘往事罢了。
那些年月的昆明,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云集,大多数人抱着一种“今日不知明日事、逍遥一日算一日”地心绪,终日消磨在舞会、书画诗歌集会中,这样的风雅自然少不了美酒华服。
本地裁缝,他们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恰好,从京城来了这么一户裁缝,手艺又很好,传说还给京城不少大官做过衣服,金剪刀自然就火红了起来,一时间做衣服的人排队都排到半年后去。
文家,虽偏居黑井,但是,金剪刀的师傅还是请得动的。
“父亲托我给老太太、太太问好!”小金师傅礼数周到地向老太太、太太躬身作了长揖,问候道。
此人,身形清瘦,头发是进步青年中流行的新式短发,面上戴一付金丝细片眼镜,显出了气质之儒雅。
内着一件浅灰色长袍外罩石青马褂,马褂裁剪得体、用料皆属上品,一眼看去全然不似裁缝,就像是一位留洋回来的少爷,往这厅中一站立马就成了金剪刀的活招牌。
“好好好!”老太太满面春风地回答:“有些日子未去省城了,你父亲、母亲可好?”
“烦老太太挂怀,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只是家父年岁渐长,现下店中事务,做儿子的多分担着些,幸好,父亲、主顾们也愿意给些历练的机会。”金师傅年纪不大,虽留过洋说话行事却还是老式作派,很有其父的风范。
“小金师傅,你且坐,路途劳累,先喝口茶!”太太笑容满面招呼着二位落坐,说:“林师傅,坐!”
“谢过太太!”
“小金师傅真真是年轻有为!听说前些日子,刚刚去给唐都督家裁了衣裳?”太太充满兴趣地问起。
“回太太,正是。”小金师傅啜一口茶,轻描淡写的说道。
“我许久不去省城了,倒是不知道现下流行什么新的样式?想来都督家的女眷是见过世面的,她们的喜好自然是最好。”太太兴致颇高的打听着。
“近年来,时兴的样式衫裤稍窄小一些,衣领较过去更高,半圆形向上展开,可大可小,大的可以略掩住面颊一些。”林师傅接过话头,认真的给太太解答。
林师傅年纪大约二十左右,眼神中透露着机灵,边说手中还一边在自己身上脸上比划,希望老太太、太太可以听得更明白些。
说完,眼光偷偷瞄了小金师傅一眼,见他略点点头,就说得更加起劲。
“除开刚才说到的,现在的小姐太太们,开始流行法式的连衣裙,最受欢迎的是裙摆略简单些改良款式,方便酒会、跳舞。总之,现下时兴款式都是我们小金师傅一手创新,省城的太太、小姐们很是欣赏呢!”林师傅手忙脚乱的比划了半天,又从包中翻出一摞照片亮到眼前:“就是这些!”
“这又有什么稀罕的呢?”一个懒散娇柔地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打断他的话头。
紧接着,两个丫头搀了一位美人走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婉贞。
“老太太,金剪刀的师傅来了您老也不唤我来开开眼…….我不依呢!呵呵.......这不我刚听说,就自已腆着脸赶了过来,就为给老太太您凑个趣儿。顺道看看师傅们带了些什么新玩意儿来?”说话间,她就在老太太旁边坐下了,撒娇似地倚靠过去挽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笑嘻嘻地拍拍她的手,说:“少不了你的,来吧!一起瞧瞧。”
“哟!太太也在这呢,太太好!”也不起身,只冲一旁笑了笑就算见过礼了,说:“呵呵……你们接着说吧,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一切还凭老太太、太太作主”
“婉贞姨娘,好!”小金师傅低头作了个揖,再示意林师傅坐下,说道:“林师傅不知道去年姨娘及家中小姐们已经做过法式长裙,姨娘莫怪!”
“嗯!小金师傅,我家老爷去年在上海师傅处订了两身西装,感觉不太穿得上,重要场合还是长袍庄重些。您这留过洋,又在省城,最懂官爷们的喜好,您就给说说看?这先生们的衣服可有什么讲究?”
“这讲究嘛!必定是有的。面料、样式上的讲究姨娘是行家,就不班门弄斧了。只说这文官、武官的区别,若是做长袍、马褂,同样的款式,文官无论身形胖瘦,肩袖处总是通常宽窄即可,有些还会略收窄些;武官则相反,身材无论胖瘦,练过的肩膀总是较常人宽厚一些,在做的时间最好是量体裁衣,否则,活动开时总会感觉受到束缚。”小金师傅缓缓道来。
“必得有多少年家传积累,才能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心得!佩服佩服!”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们这一行在给当官的做袍子时,前后、长短处都还有些讲究呢!不妨说来乐一乐……”婉贞一双大眼黑黝黝似深不见底的潭水,沉静的看向小金师傅。
“原来姨娘想听的是这个。”小金师傅一改之前的轻声细语,眼睛看向老太太、太太,却连一眼都未向婉贞扫去。
“那小金且讲上一讲,幼时刚入行时听过些玩笑,说给刚当上任的官家做袍子得略微前长后短,因为刚上任时志得意满总是昂首挺胸,前长后短了方可依着姿态,不至于露出脚面或是后面扫到地上去;若是给为官有些年月的官家做袍子,就要前短后长方为适宜,因为为官时日长了,开始明白韬光养晦、多低头少说话的为官之道。”
老太太、太太听到这些,坐在堂上不言不语,心中却都觉得婉贞提起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却不好说什么。
婉贞,幽幽地看向小金师傅,也不说话。
小金师傅接着不卑不亢地说下去:“过了些年月,又变了说法。说是,给日本人办事的官家做袍子,要前短后长,因为时常跟随日本人办事,低头的时候比抬头多。给县、乡保长做袍子,要前长后短,因为他们对的是平头百姓。在下只当这些是玩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做裁缝懂的只是量体裁衣,但是,‘人’之一字,既立于天地间,就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能谄媚于贼人。不知长短的袍子,在下,做不来!”
“好!”老太太对于小金师傅这个年轻后生的一番言语,发自内心生出敬佩。暗自想到,若我文家的后辈,有此骨气志向,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你父亲有子如此,真真是不枉费他一番苦心。”老太太连声赞叹道。
“您一路奔波也累了!已经吩咐安排好房间,今晚先歇下,其它明日再说吧!”太太说后,小厮引二位去到客房休息,这边婉贞依旧还是坐在茶案前若有所思。
老太太有些意外,婉贞虽然一向骄纵惯了,却为何今日言行一再有不妥之处,却也不便当众责备她什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看你今天也乏了,还是多在房中养着吧!”
婉贞坐在那里,眼中的神采似乎渐渐黯淡下去,像是被低垂下来的双睫掩盖了。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