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舟睁开眼,愣怔了片刻,她不清楚为什么滔天的火光变成了眼前的青纱帐,火光外,深情依偎的两人,也已经换成了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的清冷月光。
那年是她费尽心思嫁给叶文远的第二年,父亲被人诬陷贪墨,圣上大怒,罢免了他督察员左都御史之职,囚禁在大牢中。可怜他还没等到圣上新的旨意,就因旧疾复发,病死在牢中。后来终究是查明,沈大人贪污之罪是遭人陷害,圣上得知后,不知是不是愧疚,还是念及他生前鞠躬尽瘁,却造人暗害不得善终,便下旨追封沈父沈肃之为太子太傅,并重赏沈府。
当年秋天,轻舟的亲弟弟沈子轩在与友人喝酒之时,与店小二发生了争执,常年习武的他,却被人轻易从酒楼二楼推下下来,正好砸在了街边的摊位上,被家仆抬回,性命虽无忧,但是两条腿终究没保住,太医说,沈子轩这一辈子也不能下床了,而那个推了沈公子的店小二,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人们都在议论,沈家这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遭此横祸。
顺理成章的,沈老爷唯一的庶子沈子铭便成了沈家最合适的继承人,嫡母王氏虽然是明面上的沈老夫人,但是府中人都明白,二少爷的生母柳氏才是沈府真正的当家主母。后来府中众人索性直接尊柳氏为老夫人,而王氏也只不过是为了成全沈府可笑颜面的傀儡。
沈轻舟虽然与母亲王氏并不亲近,却也觉得家中遭此横祸,理应回家探望胞弟与生母,谁知到了沈府,一直待她如同亲生女儿的柳姨娘却一反常态,一身素服,顶着那张风韵犹存的脸,稳坐在朝晖堂的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站在堂中的轻舟,没有一点让她坐下来的意思,直等到堂中的空气仿佛要冻结了一般,她才缓缓开口,道:
“天恩浩荡,不追究老爷的过失,我们虽甚为哀痛,却懂得要顾全大局,如今沈家突逢此大难,总不能只顾着嫡庶尊卑,将偌大的沈家,都交予这病妇废人之手吧!叶夫人,我说的可对?”
沈轻舟看着眼前这个嚣张跋扈得理所应当的妇人,一时间竟被惊得哑口无言。纵使她之前敬爱柳氏,甚至超过自己的生母,可那她口中的“病妇废人”终究是自己的血脉至亲,柳氏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嫡庶尊卑之道,今天为什么会当着众人,说出这样一番猖狂的话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柳氏接着道:“对了,近日他二人精神有些恍惚,总是做出些……”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起来什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她轻轻的用帕子点了一下小巧的鼻子,似乎说出来的话就要让自己忍不住反胃一样,
“做出些有辱家风的勾当,乱了伦理纲常,证据确凿,为保沈氏一族的名声,我和族中几位长辈商量,已经按照族规秘密处置了,对外沈家会说,夫人久病缠身,撒手人寰,子轩公子思母心切,导致病邪入体,也随夫人去了。为保在夫家的地位,我劝叶夫人还是早些与这样的败类划清界限为好。”
沈轻舟如遭雷击,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子轩年龄尚小且已瘫痪在床,王氏又是常年药不离口,多走几步就要咯血,这样显而易见的陷害,她们也真想得出,族人?族人!是他们,她们就这样害死了她的至亲!
她抑制不住的颤抖,站在这熟悉的朝晖唐,如同站在了阿鼻地狱里一般,四面八方都有毒蛇在冲她吐着猩红的信子,头顶是熊熊的烈火灼烧着头脸,脚下是万丈冰窟彻骨寒心。她突然想起年幼时的秋日午后,她趴在母亲的膝头,王氏也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剥好的葡萄如翠玉一样,一口下去,沁人心脾。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仿佛看见虎头虎脑的沈子轩屁颠屁颠的追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姐姐,让自己跟他一起玩,而她呢?不是厌烦就是发脾气,还因为有一次,子轩不小心弄脏了她喜欢的襦裙,她竟动手打了他。
就在前几天,叶老夫人却罚了她跪了一夜祠堂,原因是叶文远结婚三月都没有和自己同房,那时的她早就没有了新婚的憧憬与喜悦,心冷得如坠冰窟,没想到回到沈家,还要收到如此羞辱。当时王氏曾偷偷遣人给她送去了一包东西,那里面碎银子,首饰,镯子,还有一把长命锁……
轻舟当时是不以为意的,觉得王氏总是摆脱不掉身上的那股小家子气,现在明白原来,这是母亲和子轩对她最后的保护。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她已经崩溃了,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她嘶吼着冲向堂上高坐的女人:“姓柳的!你这个贱人!你这样做就不怕遭天谴吗?为了你自己的私利,你毁了着两个人的一辈子啊!”她想冲过去撕烂柳氏这张精致得面皮,但是周围早就围上来两个膀大腰圆得粗使婆子,死死得把她按倒,跪在地上。
或许“贱人”这个词狠狠刺痛了柳氏得心,她“唰”地站起来,“啪”一声将茶杯摔得粉碎,一改往日得温婉娴淑,恶狠狠得盯着轻舟:“天谴?!我柳媚儿从来就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我只知道我要过人上人得生活,你们一个个都曾瞧不起我,那又怎么样?现如今,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样,一只只被我收拾了!我告诉你,无论是谁,我绝对不允许有人挡在我前面!”
她居高临下得看着在地上挣扎得沈轻舟,扶了扶满头珠翠,嗤笑一声:“我劝大小姐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心提死鬼叫不平,叶家对你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哪!”
柳氏说完,便又重新端庄得坐在了堂中得太师椅上,随着她这一动,她头上那支乌木镶玉的步摇微微晃动,轻舟冷不丁的被那嵌在流苏上的和田玉幌了一下眼,刚刚上涌得气血突然冲得她有些意识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发黑,看不清轮廓,慢慢的,似乎所有的人与物都被镶上了金边,但内里却是暗暗得,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是啊,她清楚的很啊,因着父亲锒铛入狱,那些捧高踩低的都对她敬而远之,叶家老夫人动不动就当着奴婢仆妇们呵斥打骂她,每天一有精神就罚她立规矩不说,还喝骂她是丧门星,从她嫁进来叶文远的仕途就一直不顺。家中那些奴才最是会见风使舵,看老夫人都这样明着给轻舟没脸样,也就不再把她当回事,饭菜不用说按照份例了,不是馊饭烂菜就不错了,院子里得活儿没有人正经去干,连她自己带过去得陪嫁,也偷偷得另寻出路了。叶家上下见了她,总是阴阳怪气的说上两句风凉话,好好得一个正头夫人,愣是过的还不如个烧火丫鬟,叶家这样搓摩她,沈家也不见有人来为她撑腰,而他得夫君叶文远呢?却从来没有替她说过一句话。
可终究她心里还有个奢望,想着不如与那老虔婆同归于尽的好,但万一哪天叶文远哪天能看到她的真心,回心转意了呢?毕竟,是自己最爱得叶文远啊!
柳氏见她没有说话,眸光一转,仿佛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笑道:
“前两日,叶家老夫人来与我说,姑爷马上就要升任杭州知府,还得多谢了轻婉她舅舅的大力推荐,文远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未来必定会前途无量。”
轻舟听了心中一楞,没来的及想为什么作为结发夫妻的她到现在才知道这个好消息,刚要开口询问柳氏的目的,柳氏的下一句话却如一记霹雳,重重的将她从幻想捶到了现实,拖回了沈府的朝晖堂中。
“亲家母说,叶家姑爷一生所愿,便是娶轻婉为妻。”
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了停,望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沈轻舟,轻笑了一下,接着道:
“至于原配大小姐您啊,会以不守妇道,不敬公婆,不尊妇德,子嗣无所出,成为叶家第一位下堂妇。”
沈轻舟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凿开了一记碗口大得血窟窿,所有的血液都被从那里抽干,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的褪色,变得渗人的惨白。脑子里除了轰鸣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得思绪了。
轻舟呆滞的跪在地上,看着地上得碎瓷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仆妇进来通传什么人要来,接着便是有人进来,轻舟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檀香,她条件反射般扭头看去,就见叶文远一排风流得走进朝晖堂,被她空洞洞得目光冷不丁的回头一瞪,有些愣怔的站在了原地,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有些不敢面对轻舟木然的目光。
轻舟脑中雷声炸鸣,她当即明白,一切都是真的,只有自己的异想天开是假的,她失了魂魄般大笑起来,她知道,她这个人,沈府嫡女,终究是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她也知道,如今无论在沈家还是叶家,都已经将她弃之如敝履,她这一生,终究是自己撰写了一个天大得笑话。
后来回忆起那天,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仆妇得牵制,疯了似的用自己能抢到的东西冲柳氏砸去,第一个天青色清华瓷瓶没有砸中,只是把柳氏惊得连忙站起,由丫鬟仆妇护到身后,还没等她拿起第二个掐丝珐琅瓷瓶,便被三个粗使得婆子按住绑了起来。柳姨娘,哦不,是沈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叶文远,手都在哆嗦,厉声尖叫道:“你把这疯妇给我带走,沈家没有这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