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没有将粮商杀了,先关了起来,银钱分文未动,粮食发出去了一部分,得先让县城的百姓和牢里的暴民有饭吃。
这些事情还得韩忠来查,自己地位不稳,切不可越俎代庖。
傍晚时分,裘云裴带着猴子等人回来了,裘云裴喝了口水,在秦岭耳边道:“哥,查清楚了,县令和榔榆县东北方向象牙山的一窝土匪关系密切,他的这帮家臣,就是山里的那些土匪。”
秦岭点点头,带着裘云裴以及猴子死人在街道上行走,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了白纸,半城素缟,一片哀声,非常凄惨,秦岭在县衙溜达了一圈,看过名册,榔榆县一共有五万人口,这次里里外外加起来死了有一万多,城外尸体堆积如山,不过还好,战火弥漫了半个晚上半个白天,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便让他们重新安居乐业了。
这还多亏了县令贪,有不少的底气。
天将黑的时候,秦一一从榔榆县赶来了,说是见主人这么久了没有回去,担心,真心实意,让秦岭非常感动,就让她跟在自己的身边。
老天爷似乎对地下的惨状看不下去,降了一场大雨,在雨中,秦岭在城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大家就陪他站了一个时辰,期间,裘云裴偷偷看着秦岭的脸颊,虽然泪水和雨水根本分不清,可是她看得出来,秦岭是哭了,他这颗强硬的心脏下埋的是深沉的悲天悯人。裘云裴知道,榔榆县现在虽然满目苍夷,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充满生机,就和榔榆村一样,她少时在中州都没有看到过那么祥和的村落。
再看秦岭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不甘,他的目光应该不止在榔榆县这一隅之地,可她还是有点担心,佼佼者易折,未来成了当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如何是好?未来的秦家,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裘家?
大雨的浇灌之下,秦岭看到尸体中有人在蠕动,猴子三虎等人都惊呼诈尸了,秦岭却缓步上前,取下了披在身后的蓑衣,将那个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小女孩儿裹了起来抱在怀中,问:“你家在哪儿?”
小女孩儿十二三岁,比秦一一小不了多少,懂事了,她说:“家被烧了。”
秦岭问:“你叫什么?”
小女孩儿道:“糯糯。”
秦岭把她交给了秦一一,道:“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回到了县城,司徒明从天牢出来了,他已经安顿好了那帮暴民,现在就等韩忠怎么处理眼前这件事情了。
秦岭只把裘云裴留在自己身边,让秦一一和糯糯看看叶果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便带着司徒明就在街道拐角处的雨棚下相对而坐,四周都没有墙,不可能存在隔墙有耳的情况,他们现在的交流见不得人,只能说与山鬼听。
司徒明说:“从县令谋划打击乡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今天的乱子少不了,家国天下,国是由家庭组建起来的,家庭又是由人组成的,人是什么?活下去,是最大的责任,没东西往嘴里塞,就一定会伸手抢,我是真想一走了之,可是一走,就把榔榆县留给了雷州人,他们有了这么好的跳板,阳台府府台大人再有才干,也受不住,雷州骑兵以战养战,冬青路也得丢,越州的根基也就不在了。直到我看到了你,眼神里藏了太多阴谋,出手便是两条人命,我知道,逢此乱世,只有你,能稳住榔榆县局面。”
听着周围的风雨声,秦岭看了看裘云裴,道:“云裴,别站着,坐。”
秦岭拿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水倒在了司徒明眼前杯中,然后把茶壶递到了裘云裴手里,姑娘不知道秦岭要干嘛,秦岭道:“天冷,抱着暖和。”裘云裴微微一笑,捧在了怀中。
秦岭挪了挪身子,正视着司徒明,道:“利用暴民毁了张县令和宋都尉的根基,你怕是早有了计划。”
司徒明不否认,他说:“我只不过把我的计划揉在了你的计划之中,我真的想让他们打得彻彻底底,死得干干净净,再从头来,没想到你还有那可恶的良心,那么早阻止了他们的争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他们已经不算人了。”
秦岭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人的气力是有限的,他们抢到了吃的就会走,所以他们根本死不完,届时,局面会变得很复杂,百姓和官府之间就成了彻底的对立面,你怎么处理?天天带着官兵和百姓打架,还怎么发展?”
司徒明喝了口茶,道:“没想过。”
“呵呵,没想过,你只想怎么破坏,而不想怎么建设,那你是个罪人。”
“建设不是我该想的事情,我只想给这个天下敲个警钟,这里乱了,我就去别处,直到遇上了真正有才能的人,再踏实地去辅佐。”
秦岭歪头道:“你为什么不自己独当一面?”
“我?第一,我认为我没那个本事;第二,在后面出谋划策多好,真出了事情,有一把手在前面挡着。”
人各有志,秦岭看着他的眼睛,他说的是真心话,秦岭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被所有人都嫌弃的人,被皇宫乱棍打出,被王爷驱赶五千里,混吃等死,我的那一套,说不定真是错的。”
秦岭嘴角勾了勾,道:“说来听听!”
司徒明不想隐瞒,道:“是合纵连横之术!”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秦岭脑海中浮现出的人,是战国时代纵横家的苏秦,而一边的裘云裴忽然就笑了,弄得司徒明老不好意思,他以为自己的理念被反对了,支棱起脖子道:“我让各村联合对抗衙门,多有效果?”
秦岭叹道:“你还是太年轻了,连云裴一介红颜都嘲笑你,你被放逐了这么久,还死性不改,脑子太死了。云裴,你告诉他,为什么他的那套不管用!”
裘云裴清了清嗓子,道:“天下大一统,皇帝自认为是中心大国,他看得起谁,和谁联合?和殇洲国联合对付瀚州吗?天下封王的哪个不是赵姓?你要联合藩王反朝廷不成?不杀你,已经便宜你了。”
司徒明小声解释道:“我只是想加强洲路之间的联系。”
秦岭起身,拍了拍司徒明手臂,道:“任何学说理念,不用,就是纸上谈兵,要用,有一个大前提,便是审时度势,看看是不是合适,合纵连横那一套,只有天下大乱,军阀割据的时候的管用,明白吧?我看你也别到处乱跑了,官也别当了,我给你找个地方,好好看上三年书,看完了,你就去游历天下,三十而立,四十而知天命,那时候,说不定你能一展才华。”
司徒明一脸的不服气,拍了下桌子,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秦岭笑道:“那我考你一个题,为什么张县令会在象牙山养一窝土匪?是粮商老李的钱不够他花,饭不够他吃,还是打手不足以保护他的命?”
司徒明嚷道:“大丈夫当以扫天下,安事一屋?这事儿不是我该想的!”
有时候他们这些人说出一句熟悉的句子,秦岭就越是心安,因为这些文化,古籍,愈发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在那个熟悉的天下,可是没想到这经典的互怼的话也能从司徒明嘴里说出来,秦岭自然回答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
殊不知,后面这句,就成了秦岭自己发明的了,裘云裴放下水壶,拍了拍手,低声道:“说得好。”
秦岭道:“有才者都有牛脾气,可是你要看清楚一件事情,如果你一直努力,一时不成功,可能是别人不理解你,好些年过去了,还不成功,就要在自己身上想想问题,你而立之年能想出合纵连横之术,很不简单了,我相信你的才华,不过还需要百炼!百炼成钢!”
秦岭带着裘云裴离开了,他得留时间让司徒明消化消化自己的话。
这些权谋之术,在后世已经被研究透了,秦岭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看得比他们都要透彻,都要远,能不能成才,就看他自己能不能领悟了。
到此为止,秦岭至少从司徒明身上看到了两点,第一,他不会成为自己成长路上的绊脚石;第二,这小子的本事其实不是合纵连横,他有一种能把地区搅乱的能力。
还是一片凄风冷雨,让榔榆县变得更加悲戚,韩忠带他的枢密院手下四处行走,果真网罗来了张县令的一系列罪证,恨得他牙痒痒,然后去截停了府台派来的军人,告诉他们情况已经稳住了,府台大人余秋水非常相信自己的这个臂膀,传来口信,在榔榆县择一人重掌大局。
韩忠便回到了榔榆县,看到了城外的尸体成山,也看到了城内的千家灯火,然后看到了在风雨中反复行走的秦岭,这小子行政能力果真不错!他便带兵去了榔榆村,查清楚了叶青言伪造的秦岭的底细,谎称他是村里的孩子,早年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
叶青言老爷子是个活成了人精的老人,自然知道秦岭要当大官,他现在只认为秦岭是因为太有才学被当妖,被中州某个家族赶出来的孩子,被赶出来,就意味着没有了根,天不润无根之草,没有来路,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得到重用。既然别人不要,榔榆村要。
至于秦家祖籍,叶青言早已经写到祖宗九代,追到了前朝,所以他的身份是没问题的。
做完了这些,韩忠才来到了榔榆县,观察秦岭的行为,对身边偏将道:“此子,有才能,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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