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一棵偌大的梧桐树。树下落叶缤纷,树上枝叶扶疏,卷曲的梧桐叶泛着枯黄,冷风轻抚,便是一阵飘飘悠悠地落。梧桐枯糙的枝干还笔直而苍劲地挺立,不弯不折,不屈不挠。澄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梧桐叶缝中,浮光掠金一般,满目琳琅,光华璀璨。
树叶投下细碎的光影,依稀能看清楚有两个人,站在树下。
清云被打发去买吃食去了。眼下两个人在树下正……一本正经地大眼瞪小眼。少年虽是瘦弱,约莫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但身姿修长,脊背挺直站着的时候,竟比沐河清还高上一些。
沐河清把折扇别在腰间,挡住脖颈的大氅被向下拉扯,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如玉般光滑雪腻,大氅随即复原遮住了脖颈。
少年的眼神盯着脖颈处的大氅,眼神微不可查地闪了一下。
“为什么……要救他们?”少年的声音尚显青涩,嗓音却异常嘶哑,大概是嗓子早年受伤加上连着几日水米未进的缘故。
他问的是——为什么救“他们”,而不是——为什么救他。
沐河清眉梢轻挑,还真是个很狂妄的孩子呀,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惹上杀身之祸,也算是不简单。
她整理好衣衫,精致的脸上不再有多余的情绪,眉梢间的风流纨绔也已烟消云散,分明与方才四处留情的纨绔贵公子判若两人。她直视少年的双眼,神色淡淡,声音清冷:“他们不能死。”
“他们该死。”少年一张脸是脏兮兮的,隐约看出小麦色的肤色和坚毅的下颔线。只有一双清透的眼睛,格外显眼。他的眼睛宛如最纯粹的黑曜石,清透明亮,却寒光凛冽。此时那双眼中神色格外平静,平静之下却又是漠不关心所有事物的冰冷。
沐河清看到这双眼睛,突然感觉……很熟悉。
仿佛……她在哪里见过,应该只是匆忙瞥见,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她恢复端庄从容的姿态:“或许吧。”
或许……该死吧。
他以为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烂好人会说出一堆“罪不至死”、“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可是……她没有。她觉得他们或许该死。
对,他早就看出无论是眼前这个从容淡定的贵公子还是方才演出的风流纨绔的浪荡子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一个男子,连喉结都没有,简直破绽百出。不过是个娇里娇气的女人罢了。
可是她也觉得他们该死。
那为什么杀不得?
少年沉默。
“他们死了,你怎么办?”少女清冷的声音响起,少年眉心紧蹙,黑曜石一般的眼中泛出点点涟漪。
少女继续慢条斯理地开口:“他们或许该死,而你或许武功盖世,他们和周围那些人都血溅当场,然后你安然无恙。”少女停顿,好像在观察少年的反应。看到少年紧抿的唇瓣,少女又问:“你以为……这样便结束了?”
反问的语气那样强烈。看着少年默然的反应,突然,少女仿佛像看到什么笑话一样,笑了出来。
她弯唇浅笑,桃花眼微弯:“怎么会结束呢?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她仿佛很有耐心,循循善诱一般。
“你杀了四人,五人,或许十人,甚至几十人,这些该死之人全死了。然后呢?”少女的视线逐渐失焦,飘渺难寻:“然后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兵逮捕你,你会被关在刑部的牢笼里,刑部依法判案,你又被处以极刑。被判了死刑,便结束了吗?”
少女眼中依然带笑,明灿的眼中却流露出莫大的苍凉和悲哀,有些刺疼少年的眼:“开什么玩笑呢?他们才不会让你安心而死呢。刑部的人判了案子,大理寺便要来要你了,他们定然要猜你是别国的探子,流落长明发了狂,屠杀了众多百姓。”
“大理寺的刑房呀……可比刑部冷多了,肩胛骨被穿透了、鲜血流光了、十指并断、双腿粉碎,直到生机泯灭的一点不剩,他们才毒哑了你的嗓子,摁着你的手画押。最后昭告百姓,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将你斩首示众。”
“而他长明的朗朗乾坤,百姓的顶礼膜拜,海晏河清的长明盛世,一点不少,还在呀……”少女仿佛进入了回想,眉眼弯弯。眸中仿佛有光流泄出来,却是寒透人心的冷光。
是了,她怎么能忘呢?刑部、大理寺的那些手段,那些折磨,她怎么能忘呢?
他们能把一切说成皇位上那个人想要的模样,能把白的颠倒成黑的,能把是折磨成非,能把生机一丝不剩地掐灭,能把最疼宠他的哥哥、最英勇飒爽的少年将军冤枉成刺杀皇室亲王的小人!
他们却闭口不提他晋亲王怎样无耻卑鄙,怎样夺人臣子之妻!
沐海宴,她的同胞哥哥,是受了多少磋磨,才能以那样烈、那样骄傲的心性,心甘情愿地签字画押?
分明不是心甘情愿,分明是迫不得已!身死尚不瞑目!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少女闭了闭眼,眼中微涩,她深呼吸,伸手抚平了眉心,平复心绪。再睁眼,那双潋滟明灿的桃花眼还是带笑,笑中再没了多余的情绪,她敛眸看见少年手上紧握的那块白玉。
白玉是世间罕见的玉质,成色极为纯粹,清透润泽的玉中还隐约残存几绺血色,冰雪萃鲜艳,当真是好看极了,仅此宝玉,世间独绝。白玉上被凿出个“岚”字,下笔苍劲有力,行云流水般的行字,透着股肃杀的美感。
沐河清看见这块玉,声色淡漠:“即便你身死,怨气冲天,还没结束呢。你眼下如此宝贝的这块玉,也免不了沦为俗物。刑部的人不敢中饱私囊,这样的好玉被呈于御前,抹去了这个岚字,当今陛下的腰间约莫就要多出一块玉佩了。保不齐后宫哪日出了一位岚妃娘娘,这块玉还要被锁在长明皇宫里千载万载。”
“你如今还以为,那些人,随意便杀了吗?”少女抬首,一双眼中光华流转,明明很平静的语气,少年却怔住了。
那些人,杀不得,也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