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玄衣,窄袖长袍,衣衫上金线织锦勾勒出简单却不单调的暗纹,腰间束着一条金箔色的锦带,男子精瘦却不显单薄的身躯明显不同于那些座位上忐忑不安青涩稚嫩的少年,约莫已经及冠的年纪。
男子生了一张上好的白玉般雕刻的面庞,分明的棱角、削薄的双唇和一双幽远漆黑的眼眸给人极为凌厉的寒意。浓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马尾随着他铿锵有力却无声的步伐上下摆动着。
是个武艺超群之人。
明明是如玉般清俊的容颜,偏还带上了一点战场上的杀伐果决之感。眼前这个男子还真不像已经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少年校尉。
怪不得上一世叶寒舟名扬长明之后,朝野上下送了他“玉面都督”的称呼。这玉刻般的容颜,若非那双冷冽的不苟言笑的双眼,真得难以教人把他与战场上的风吹日晒联想在一起。
“大哥?今日……你来代早课?”旁边的叶兰舟有些瑟缩地出声。
她其实有些怕这个长了她好几年的大哥。可能因为上了战场经历过生死较量,那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素来与对待旁人一样——冷漠而疏远。他仿佛……从未多在意过她。
叶寒舟只是淡淡地向叶兰舟点点头,冷峻的眉眼在看向沐河清的时候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好像对这个少女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他今年不过及冠之年,在太学里学习了几年结了课业又去叶尧的散骑营待了一年,回了长明观察了一番朝廷形式,他深知此时还不到他名扬朝野的时候,便到了天阑学宫以教书的幌子蛰伏一段时间。
他在等,等一个伺机而动择主而事的良机——才能进一步地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此番指导骑射的老夫子临时有事,便寻了他来代课。这也不是很少见的事儿,他以前也来代过他叶兰舟的课,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沐河清。
可是,锐利的直觉让他觉得他看到的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一双深邃冷冽的黑眸和那双瑰丽明灿的桃花眼互相对视。
又来了。
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却又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
他倒也听说过沐河清的名号,可是仅仅是因为这女子“草包”的名号过于响亮。别的么……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那时候的沐河清分明只是个狂傲执拗又有些沉默木讷的少女,而不是今天这样……沉静平淡的样子。
要说沉默木讷和沉静平淡有什么差别。他也说不上来。
他与她安静地对视了片刻。
屋中一片宁静。所有人都还能听见屋外麻雀发出“啾啾”鸣吵、冷风拂过落叶的“沙沙”作响。
叶兰舟也不敢出声。她知道叶寒舟最不喜欢插嘴打断他的人,无论……他在做什么。
他总是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相信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正确的、符合家族和自身利益的事,所以他反感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帮助的人——干扰他。当然事实如此——他做的事几乎都是正确的。以至于父亲如今事事过问他的意见,几乎到了要把叶家交付给他的地步。
她曾经就无意间“干扰”了叶寒舟。
当时叶寒舟还在长明念太学,叶兰舟不过十岁的年纪。
厨房当日恰好做了早年便病逝的母亲最爱吃的糕点,二姨娘便跟她说拿着糕点与叶寒舟一起吃。她当时也懵懵懂懂,丝毫察觉不出一个姨娘的心思,便有些怯怯地跑去叶寒舟练剑的院子。她呆呆地上前递上糕点,少年练剑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唰”的一声,一柄冷剑就横扫过她举在手中的糕点。糕点跌落在地上,被整齐地削成一半。脏兮兮的糕点旁还削落了一绺黑发。
叶寒舟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赶紧走”。
她吓得瘫在原地,大哭了好久。这件事成了叶兰舟这么多年来的心理阴影,尽管她百思不得其解,每每直视她这个厉害的大哥,她都不由得想起那句——“赶紧走”。
“沐小姐说得很对,”他移开视线,迈着稳当的步伐走向正前方最大的一张木桌,嗓音清冷低沉:
“只怕——世事无常。若是有朝一日,恰是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从云端跌入泥沼,挣扎而不能,万劫而不复,”叶寒舟顿了顿,将手中泛黄的书本放在桌上,抬起敛下的眼眸直视着沐河清:“你,又当如何?”
那便毁了吧。
世事无常,若是有朝一日,恰是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从云端跌入泥沼,挣扎而不能,万劫而不复,那便从最早的时候毁了这无常的人世——毁了这无耻的朝堂。
“学生愚笨。”少女的声音稚嫩而平静。沐河清微微垂下脑袋,看似毕恭毕敬的少女,藏在袖中的手此时却死死地攥着。天知道沐河清此时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内心掀起的万丈狂澜。
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逃不过原来的轨迹。或早或晚,注定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这一模一样的话,上一世,叶寒舟也曾这样问过她。
桌前的叶寒舟盯着突然收敛了锋芒的少女,眉心一蹙,有种微妙的感觉生出来。他不再追问,翻开书册,开始用清冷低沉的声音为少年少女们讲述骑射的姿势和相对的要领。
那个答案还是顾西告诉她的。
沐河清垂着脑袋,记忆却飘忽了很远,穿越了时空般的飘渺难寻。
长明八十八年,她嫁给傅景瑭的第十个年头。是年,熹元帝驾崩,景王登基为帝,沐氏嫡女沐河清为后,长女傅暖为明珠公主。沐河清站在长明华丽的宫殿之前,与傅景瑭并肩,群臣恭贺,万民敬仰,她终于母仪天下,尊贵无双。
可惜她已经很累了。
她厌倦了傅景瑭终日只对着她一双眼睛深情款款,厌倦了永无止尽的权衡利弊、朝堂算计,厌倦了满身束缚、小心翼翼毫不肆意的生活,她甚至厌倦了少女时候钟爱的锦衣貂裘、金钗玉环。
她当日站在高高的琼楼殿宇之上,身上披着华丽繁复的宫装,头上戴着冰冷沉重的凤冠。
但是她须得挺直着脊梁,高抬着头颅,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端庄的微笑,迈着从容的不能出错的步子——从清晨到傍晚。
春日的傍晚,长明的皇宫里没有大片大片盛开在长悦阁之前的海棠。开国礼仪结束后,她摘了凤冠,换下宫装,便马不停蹄的地赶到叶寒舟的都督府,不敢耽误同顾西和叶寒舟请教宫中事务与朝堂关系的时间。
一剑凌尘叶寒舟,两袖乾坤顾乘风。
一文一武,顾西和叶寒舟是助傅景瑭称帝的股肱之臣,无人能出其左右。
当朝国师与禁军都督私交甚好,据说是因为国师总爱去都督府向都督讨酒喝。
他们二人尚为傅景瑭的幕僚之时,便相当于沐河清的老师。沐河清其实很有天赋,大器晚成类型。尤其对于骑射和策论,她像是天生该在朝堂上显山露水的女子,而不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吟风弄月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