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弗绝想不到,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云归亭中的沈阔尽收眼底。
方才沈阔向皇帝禀报完前线战况之后,便被五皇子子楚召入内宫。
云归亭建于石子堆砌的小山之上,是东苑地势最高的亭台,人站在亭中往外望,可谓一览众殿小。
亭中大理石石案上酒馔茶果备齐,沈阔却站在朱红漆柱后,目光随着若弗,从两宫夹道一直到凝和殿前。
子楚心中纳罕,便也走过来随他一起看,远远眺见凝和殿前一红一蓝两个身影,他不由问道:“修文认得敬之?”
冬日的阳光覆在沈阔苍白的面颊上,薄薄一层,眼皮子上那道细微的血痕在日光下清晰可见。这是他当日去山上寻若弗时被荆棘划伤的,那时他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些小血口子,这一道微小伤疤连他自个儿也没留意。
“相国大人的独子,末将怎敢不认得,不过那女子是……”沈阔明知故问。
“本宫的堂妹,过几日封了公主,明年四月便要远赴滇国和亲,”子楚一手轻轻拍在红漆雕花栏杆上,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是她,末将在途中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她在宫里过得如何?”沈阔淡声问。
子楚微讶,不禁上下打量起沈阔,记忆中沈阔是个一本正经,连想家的话也从来不说出口的人,这样的人怎会挂念一女子过得好不好?
“自然以公主之礼相待,”子楚答道。
沈阔微微颔首,而此时,凝和殿前的若弗似乎察觉到什么,忽而回头往亭中望过来。
沈阔立即后退两步,退到那重檐投下的阴影中。
子楚愈加纳罕了,他也走回来撩了袍子在石凳上落坐,笑问:“你与她当真只有一面之缘?”
“末将不敢欺瞒殿下!”沈阔朝子楚郑重一拱手。
子楚忙托举着他的手称不必多礼,“本宫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紧张?”说罢便请他入座。
因着二人有要事相谈,子楚便将内侍都遣退了,此处便只有两人,于是接下来温酒斟酒等伺候人的活计便都由沈阔代劳了。
酒过三巡后,沈阔便说起了今日皇帝召见他一事。
其一,他向皇帝禀报了战情战况,并提议趁着如今国库充盈,一举将狄国逼退至渭河以北,那儿土地贫瘠,百年之内狄国断无翻身之可能。
可皇帝现今身子大不如前了,便连着雄心壮志也消磨殆尽,最后几年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坐好江山,再交权给自己儿子,是以他并未采纳。
其二,沈阔来京途中,见西山大营有一队骑兵当街纵马,踏死行人,便向皇上进言请巡军御史前去调查,皇上已然允准。
子楚听了这话,一口酒噎在喉间,“咳咳咳……”他重重嗽了起来,沈阔忙起身上前替他顺背。
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歇,然而子楚抬眼看他时目光幽幽,“沈将军,西山大营属叶虏辖治,你如此岂不是得罪了皇后?”
沈阔自然知晓叶虏乃皇后兄长,两年前叶国公因贪墨入狱,被流放之后,叶家已大不如前,只剩一个叶虏坐镇西山大营,若连他也官位不保,叶家便彻底败了,如此可不是与皇后为敌么?
“末将明白,可军纪不严,自然须严惩,无论他是谁的人!”沈阔字字铿锵,他忽的直起身子背着手往旁侧踱了几步,眼前渐渐浮现当日闹市上被踏死的两个贫家妇人。
那时她们的孩子亲眼看着母亲吐血而亡,吓得呆了,连哭也不会哭。
“皇后在军中并无势力,叶丞相与她也只是隔了几代的同宗罢了,眼下朝廷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场仗,盯着末将,料想那叶丞相也不会对末将下手,”沈阔遥望那广袤无垠的苍穹,太阳隐入云间,天阴沉下来了。
子楚知道沈阔刚正不阿的性子,也不再多言,只敛袖抬手将三足青铜酒盉中温好的酒拎出来,为沈阔斟上一杯。
最后便是因江城首捷,士气大振,皇上赞他有勇有谋,又赐他良田百亩,宅邸一座。
可怪就怪在皇帝宁可赏他良田府宅,也不愿提拔他,更不曾流露出半分要将他留在京中的意思。
“想来是子烨皇兄同父皇说了什么,父皇尚在犹豫,”子楚捏着元霁蓝釉茶盏杯不住摩挲着,指尖是堆脂般的滑腻触感。
其实三皇子会从中作梗,二人都想到了,可是谁也想不明白三皇子究竟同皇上说了什么,既不知对手出了什么招,便无法拆解他的招数。
“罢了,本宫懒得猜他同父皇说了什么,”子楚放下杯盏,“无论他出什么招数,本宫都会保住你!沈将军,”子楚目光沉沉,看向沈阔,“你定要应下本宫一件事。”
“殿下请讲,末将定当效力,”沈阔回身,一个抱拳。
“此次你立下大功,父皇却不欲提拔你,本宫怀疑子烨皇兄还有后手,本宫了解他的手段,兵部那些个能用的都是他的人,他会暗地里使些毒计,令你今后每一战都打前锋,那时你只怕要死在战场上了,是以,本宫明日便会向父皇进言,留你在皇宫,做本宫的侍卫,如此方能保住你的性命!”子楚眼中似有千钧之力,朝沈阔压下来。
“侍卫?”沈阔犹疑了一阵,蹙眉问道:“难道是宫中有人要对殿下不利?”
“不,是本宫要保你的命,今后你便在宫中老老实实做个侍卫,本宫不下令,你便不可轻举妄动!”
沈阔恍然大悟,五皇子让他做侍卫不是要用他,纯粹是为保他。
在朝中,武官多向着三皇子子烨,而户部才多是五皇子的人。沈阔算是为数不多有帅才又肯帮着子楚的将领了,如今沈阔再次崭露头角,子烨定不会手软,若再失去沈阔,将来两方兵戈相见时子楚连可用之人都没有。
是以,子楚想将他留在皇城,因越是在外,子烨才越是敢肆无忌惮地对付他,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子烨绝不敢轻举妄动。
“殿下是让末将做个日日如石像一般守卫皇城的侍卫?”沈阔眉头紧拧,眯着眼望向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