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九月十二日

同事们都低头做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李老师今天的反常表现。

九月的楚城没有一点初秋的爽意，仍然是包裹在一团热浪中。办公室那台唯一的吊扇挂在天花板正中，对于坐在靠近窗口位置的李舜承基本上一点福利都挨不到。背上已经被汗水湿了一大片。他拿报纸一边扇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天太热，我先回去了。”

旁边陈老师的几绺白发也被汗水粘在了一起，听得李老师的抱怨，也停下正在批改作业的笔，附和了一句：“就是，这死热的天，作业也改不下去了。到走廊凉快一下喽。”说着，真的站起来往外走去。

李舜承也跟着出去了，还不忘拿了那张让自己失了态的报纸。同事们仍各干各的，李舜承老师就很罕见地这样早退了。

放学回家的李建军很快就写完了今天的作业，正无聊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小人书，等候父母和妹妹回来可以吃晚饭。突然听见了叮铃铃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还有妹妹奶声奶气的喊叫：“哥哥，哥哥，我回来了。”

他把书放在门槛上，懒洋洋地站起来，有点奇怪父亲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妹妹看到他，不等父亲停稳自行车，就从后架往下爬。父亲赶紧把她抱下来，说：“军军，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一边把车子往门后楼梯下推，一边递给自己一张报纸。

李建军接过报纸，心里已经猜中了八九分，但还是有点紧张。报纸还没完全展开，就看到了曾让父亲在办公室失态的那几个字——“五万吨级”！

李建军看了一下报纸头版的时间是九月十二日。

这么多天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反而没有了预期的兴奋，突然觉得一切都坐实了。一阵伤感涌来，眼睛有些湿润。也懒得看到底是哪里的码头。想起前世的一切都成了永远的回忆，妻子和儿子都留在了那里。想着儿子没有父亲，妻子没有丈夫，而自己却在这里什么都帮不上。李建军还没有从前世的身份中转换过来。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年人。

“我要报纸折飞机。”妹妹青红趁哥哥发呆的当儿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报纸。李建军这才回到了今世，对着妹妹笑道：“好啊，你会折么。”

停好自行车的父亲李舜承听到兄妹俩的对话后，出来抱了抱女儿，轻轻地拿过她手中的报纸，说：“这张报纸爸爸要用，等下叫哥哥用另外的纸给你折一个大飞机。”青红嘴上答应着“好”，身子已经挣脱了父亲的拥抱，跑到院子里自己玩去了。

看着妹妹出去了，李建军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当下。李舜承不知道儿子的小脑袋转了这么多弯，以为他怕自己，不敢提说约定的事。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虽然进入了九月，这太阳还是毒辣辣的，院子里只有青红一个人在阴处玩。李舜承让儿子和自己一起坐在门槛上，想趁邻居们都还没出院子来和他郑重地谈一谈。他指了指报纸：“军军，你的梦看起来是可以相信的，你的知识和今天的报纸都证明了这是有依据的。”他是一以贯之地看重事实，只是这口吻像极了中学课堂里的老师。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能在物理世界里能找到证据的事，他都会接受。现在他相信儿子确实经历了奇异的梦境。

听父亲这么说，李建军觉得自己目前最要紧的是要从意念上完成身份的改变。他需要活出七岁孩子应该有的人生。于是回归了天真的本性，斜着头盯着父亲的眼睛，问：“那上次说过的退学的事还算吗？”

李舜承一脸的笑意：“算，算，当然算啦。”

李建军一把抓过报纸用力亲了一下，说：“明天就可以不上学了？”

“明天下午我没课，去找一下老师，明天上午你就先不用去学校了。”

父子二人在轻声的交谈声中愉快地定下了李建军人生道路的重要一步。

听到自己明天就可以退学了，李建军举着报纸跳了起来，一下冲进了厨房，对正在炒菜的外婆大声喊了起来：“外婆，我明天不用上学了。”

对于孙子的调皮，外婆已经习惯了，说：“快出去，这里热，等一下就可以吃饭了。你爸也是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妈，你不要急，我今天学校没事，回来早了点。丽丽还没下班呢。”李舜承这才记起还没跟老人家照面。

“知道了，你们出去，太热了。”

父子二人回到堂屋门口，还是坐在门槛上，商量着等下饭桌上怎么宣布这个决定。

母亲林丽英，初中毕业就进了父亲的单位。由于不到招工年龄，单位出面，拿着革委会的介绍信，帮她在派出所改了年龄。

那年十五岁的她就变成了十八岁的成年人，在父亲当年牺牲的工厂做了一名出纳员。但个子却一直没怎么长，现在还不到一米六。

虽然个小，林丽英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书读的不多，在大小事务上一般不会自作主张，总会请教上过大学的丈夫。她对读书人有种天生的崇拜，平时在人前，提到丈夫时也总是一脸的骄傲。

这几天眼看儿子就要入学了，林丽英的心里是有盼望的。她希望儿子以后也和丈夫一样能上大学。只是现在的大学是要推荐的，要审查家庭出生和个人表现。不过她一点不担心，自己烈士家属的荣耀应该会给儿子有蛮大的帮助。只要儿子在学校表现好，成绩应该不是问题。

烈士的女儿，这是一个自带光环的身份。当年作为大学生的父亲，与母亲的学历明显不相配，也许就是看上了母亲这特殊的身份。这是前世长大后的李建军经常与父亲开的玩笑。

晚饭一向是一家人一天中最隆重的相聚时间。围坐在各自固定的位子上，母亲林丽英发现今天的气氛有点怪。丈夫李舜承闷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却没看到他夹菜。再看看儿子，一双大眼睛不住地往父亲脸上瞟。

林丽英嘴里轻声嘀咕了一下：“你们爷俩今天这搞的什么鬼。”

李建军听到母亲问话，有点憋不住了：“爸爸，你快说么。”

李舜承正在想怎么打开话题，没想到妻子和儿子先开腔了，就不再犹豫，顺势把刚才父子俩的决定宣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