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枕头后方隐隐露出的那东西:插在碧绿透明玻璃瓶,三支错落直立的殷红干花,系着黑色领结的棕色小熊。
是它?
是它?
真的是它!
不会错!就是它!
他依旧一眼认出了它,就如同十六年前那个灰蒙蒙的下午,他走进精品店,一眼看上了它一样。
那是个暴雨前的午后,他逛遍了学校附近所有的精品店才挑出的一本相册,乐呵呵地抱着它睡了一个晚上。后来他又是多么胆战心惊地将它交到了那个人手上,度过了最煎熬的一天。
之后的好些天,他日日屏住呼吸地将手伸进抽屉,一寸寸地摸。每一次确定相册没有退回来,都激动地不知所措。
霎时间,那两年的记忆疾风骤雨般扑面袭来,她亮闪闪的双眸,乌黑柔顺的短发,笑起来左边脸颊浅浅的梨涡就在眼前。
医院的公厕设在走廊的尽头,乳黄色的木门,没有把手。郝良大步上前,正欲推门而入,门内竟传来“嘤嘤”的哭腔。他赶紧收回了前面那只脚,退了一步,抬起头看门上的标识。
男厕所,千真万确!
怎么?
怎么会有?大老爷们在里面?
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刻意在外面候着。没有男人会希望被人看到脆弱的样子,这点他当然懂。
果然,抽泣声渐缓渐小了,他又等了近一分钟,确认里面的人情绪已经控制住了。
思前想后,还是忍住尿急,在外面轻言细语说了声:“兄弟,那个,我要方便一下。你看要不,我背过身去,你先走,我绝不回头。”说罢,他立马走到走廊尽头,对着窗外,背对着走廊。
良久,他隐隐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就在自己身侧,这才徐徐侧过身去。
眼前双眼通红,面颊微湿的人,竟是罗御风!
住院部的楼顶,四面高墙,风却很大。推开门,右手边的转角有几条黄旧的三人座木椅,地上搁了些说不出名的盆栽。
如坐于此处,抬头可见晨曦,低头能见繁花,倒有几分小雅。郝良和罗御风在最中间的那条椅子上并排坐下。
“如果长期住这儿,常来上面晒晒太阳、看看花、看看草,也挺不错的。”郝良一脸惬意地开了口,顺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支递给罗御风,自己夹了一根在左手食指、中指间。
罗御风径直接过烟,叼在嘴里,贴心的郝良又送来了火,这才让两个男人免去了“天气”、“吃饭”之类的客套开场,进入轻松、亲密的氛围。
“你明明很感兴趣我的事,为什么一句不问?”罗御风长吸了一口,憋在嘴里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
“这是你的私事,决定权在你。”
“想听‘小烂毛’的故事吗?”罗御风转过脸,眼神有些迷离。
郝良顿了顿,噗嗤一笑。眯着眼,点了点头。
罗御风掐灭了烟,拿出一直夹在腋下的册子。一条腿叠放在另一条上,把册子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摊开。
罗御风修长的手指定在照片的右上角。顺着望去,一头乌黑齐肩短发,右鬓额别着一个黄色发卡,身穿红蓝格子相间校服的女生,正插着腰聚精会地站在沙坑边。
“她叫卫澜,我叫她‘小烂毛’,世上只有我和她妈妈知道的名字。这是她在参加校运会的跳远比赛。她体育很棒的,跳远、长跑、短跑、实心球样样都行,仰卧起坐每年测试都是满分。这时候应该是高一第一学期,才开学没多久的那次运动会……”
十八年前的九月,和煦无风。
张叠山把课本稳稳夹在腋下,双手兜在口袋里,右手拽着一只弹簧笔,反复按压着笔帽上的按钮。如果学生们都能像这支笔这样,按下就下,不知会轻松多少。
张叠山冷笑了两声,已经能看到4班的班牌了,他的双腿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自前天晚自习,这个二十八岁刚刚步入职场正轨的班主任,热情洋溢地把校运会的方案给大家宣读了一番后,教室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他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灰溜溜地搪塞了几句晚自习的规矩,总算糊弄了过去,给自己找着了台阶,躲进了办公室。
想着自己读书那会儿,说起运动会大家双眼放光的模样,张叠山实在纳闷这么积极有趣的活动,怎么就没一个人感兴趣?
可第一次作战就认怂,这可不是张叠山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