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让开身,萧芜便在褚珣身形微动前,快一步走在前面。
褚珣微顿,随后也无甚表情的跟进,跟在后边的林崇安静的退到一边,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几人站定,萧芜随着褚珣下跪叩首,“叩见陛下。”
案前正在批阅奏章的人,只说了句“起吧”,就继续查阅、批复,好像忙碌到无心分神应付他们。
褚珣心里暗笑这人“装模作样”,也善良的没有如以往一样给老头添堵,便同林崇一样,给小七使了眼色,也立在案外几步静候不语。
--
毋庸置疑,庆元帝是个勤勉的帝王。
但前朝宗元帝登基后,早年也勤勉政事,只是晚年因沉迷书画,又疲怠于接连不断的战事,加之后宫纷杂不擅左右协调,引得前朝混杂无章,大靖一度净显颓势。
如若不是名臣吕白炅呕心沥血,老安国候褚覃阖家誓死捍卫,大概大靖也差不多被左右邻国,压榨瓜分的不剩什么了。
所以庆元帝上位后,早年可算的上是焦头烂额,时至今日时局安稳却也不敢一日懈怠。
——————————
流沙淅沥沥、不紧不慢的越堆越高。
原本只是强忍着情绪,用批复奏章缓解情绪的庆元帝,不知不觉也被奏章里的糟心事儿搅扰的真分散了情绪。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捏了捏眉心合上公文,这才突然想起来他在这等人这件事儿。
心里尴尬了一瞬,绷着面皮平平的抬起眼,无声的向萧芜望去。
这一路上的事情,自然有人报给他知道,虽然褚珣刻意遮掩过消息,为的也只是杜绝朝中有人暗自对小七有所非议,可却从没想过要拦得住这位。
庆元帝的眼神里有激动、有庆幸,有惊讶、有欣慰,最终都化作浓浓的温情和自豪。
隐隐就见泪光微闪。
唉!
褚珣心里不由叹一声,这会儿他一点嘲笑老头子的心情都没有。
对于一个父亲,一个和爱妻膝下唯一的骨血,这种失而复得即便他没有经历过,却也不难想象。
更何况,小七的身体里,还有那阴毒至今未解的寒奎……
褚珣安静的垂下头,不去打扰这对初次相见的父女。
——————————
“阿芜……”
低垂着头,却一直知晓被打量的萧芜,凝神之际就听到一声略带哽咽的呼声。
这是在叫她?
她不由抬起头,一眼望进了庆元帝略带泪光的眼里,呼吸一滞,飞快的垂下眼。
思念。激动。喜悦。痛惜。
那双眼里的情绪复杂的,饶是心坚如铁的萧芜,都不由一软。
“……阿芜,拜见父皇!”萧芜缓缓的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一个头。
语声沉静平稳,不疾不徐;音量不高不低,不懦不怯。
却郑重而……珍重。
虽远隔百年,但她确实是失而复得了“父亲”和“家”。
虽然心情复杂,但却有难以割舍的魂牵梦萦。
--
“好好好,快起快起!小林,快看座!”庆元帝狠狠眨了眨眼,掩去泪光。
庆元帝碍于身份,不好快步走下来好好看看她,只能坐在椅子上近乎贪婪的看着萧芜。
他神色激动嘴唇微颤,半晌才道:“朕——我,你……长这么大了,真好!那个时候还小小的一团,可是我却不曾见过……”他略微激动的用手比划,感慨遗憾这白白错过的十几年。
在失落那日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庆元帝除了缅怀亡妻、追寻贼人以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一遍遍根据旁人的形容,想象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
——————————
少有人知,孝瑞皇后是庆元帝的此生挚爱。
因当初朝局不稳,后宫人心莫测蠢蠢欲动,庆元帝担心有人对皇后不利,所以大婚后一直在人前相敬如冰,还有不难让旁人发觉的,故作的疏离。
除了身边的大总管林崇、老安国候和佩沁等心腹之人,没几个人知道两人其实感情甚笃。
不像旁人真以为,皇帝陛下对贵妃的宠爱,是这皇城后宫的头一份。
也正因如此,在孝敬皇后之后,庆元帝再未选秀封妃,亲近女色。在萧芜后,这大靖的后宫,再未有一个新生儿降世。
萧芜,是他与爱妻的唯一骨血,也是他最为牵挂的孩子。
不仅仅因为,她是大靖的天定之女。
--
庆元帝情绪略动的比划了那几下后,又神色微黯道,“父皇累你苦煞,阿芫可怨为父?我……”又平复了情绪:“快快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庆元帝的神情动作,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天子。更像是一个有了失误,心怀愧疚又不知如何弥补的父亲。
不再自持身份,急切的想要近点再近点,看看这个让他牵挂十几载的女儿。
萧芜听的分明,心里不由有点惊讶。
她看得出来,“这位”父皇对她,不仅仅因为她是萧氏皇女,是确像一个普通的父亲,对女儿有真切的父爱。
这让她心里很复杂。
原本,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做这个“殿下”,反正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可这会儿她有点茫然。
前生,除了幼年之时,她还不曾感受过如此单纯的亲情。
对这个初次谋面的“父亲”,竟然就生出来一种无法自控的亲近。
也许因为这是她心底最深切的渴望,只不过萧芜自己都不曾发觉、面对。
——————————
萧芜慢慢的起身走过去,在已经起身迎过来的庆元帝身边站定,抬起眼直直的望过去。
四目相对。
一个神情难掩喜悦激动,一个眼含复杂莫名。
萧芜定了定神,这才坏道:“臣女一直懵懂,恍然未知父母悲苦,却安然兀自逍遥,未尽一丝为女之孝。为人子女,自生,便受尽父母拼护之力,虽流落边陲市井,却依然安享父母护佑余荫,才得以安然成人。这一切无不是父母竭尽所能之故,才能得以相见……臣女有何颜面,言谈怨怪?”
萧芜的话是真,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本就不是一个迁怒怨怼他人的人,何况“这位”父皇比起曾经的“父皇”,境遇艰难许多。
为她确实是拼尽了全力,护她周全。
--
萧芜从知晓身世那一刻至今,虽然理智接受了,但感情上却实在难以瞬时归位,但是如今,她倒是真的心甘情愿了两分。
可她毕竟是有前生、有记忆、有过生死的人。如果她真的是新生儿,在落雁长大又突逢变故,那一定会对重逢和未来,满心忐忑和喜悦。
可她不是。
所以虽然感动和放松,却还是习惯性的保持了两分对未知未来的谨慎,并不敢全然托付。
有时候,变化并不是出于己愿。
就算她和“这位”父皇,都有心要自己做一个闲散的“公主殿下”,但这大靖的天下万民和虎视眈眈的蛮夷外族,也不会允许她之碌碌一生的。
此时萧芜说话时的神情,虽符合她的性格无激动的情绪表露,言辞却适时停顿,恰到好处的表现出真诚、感念,还有几分不知如何表达孺慕的笨拙。
褚珣一顿,微微侧目看去。
又表情无异的垂下眼睑。
——————————
褚珣在一旁安静的站着,看着从一进殿,就像中毒后醒来的那个早上一样,变的有些陌生的小七。
举手、投足,矜持端方、进退有度;弯腰、低首,分寸不赘、礼仪完美;言谈、语声,滴水不漏、恰到好处。
好像生来就在这个偌大混沌的地方生存,游刃有余又……习以为常。
他不禁怀疑,难道这揣度人心、拿捏分寸,游走宫廷大堂于轻车熟路的能力,这也是“与生俱来”的?
褚珣恍惚觉得,好像那几百个日日夜夜,时而淡然、时而气恼、时而浅笑的,简单的安静的小七,只是红日高升时,昙花乍现的温婉动人的幻觉。
而那落夜生月时,那层层包裹之下的诡诡深府,却无人可知……
褚珣心下莫名烦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