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五月初,也就是田一木在王木匠那里当学徒的第三个年头,他的母亲去世了。
之前,母亲在镇卫生院住院不到三天后,医生要田一木把他母亲带回家去,私下对他说他母亲是肝癌晚期,所剩时间已不多,去大医院都救不了。
这对田一木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蹲在医院的外墙后痛哭起来。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他的那个二叔早已疯疯癫癫,王木匠活多忙不过来也管不了,住院费还是向师父借了些。
看着疼痛得渐已昏迷的母亲,田一木流着泪把她背了回家。
母亲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在第三天的傍晚,母亲突然醒来,两眼放光般盯着田一木,看得他心里有些害怕。
然后就听到母亲对他说:“阿崽,你爹把魂落在野人山里……他死二十年了,魂还在山里游晃,无依无靠……阿崽,你……你要把你爹咯魂接回来!”
田一木顿时就流下了眼泪,他知道母亲这是回光返照。
在他正在凝神悲伤的时候,母亲又突然大声说道:“阿崽,你听到了么?”
“阿姆,我听到了!”田一木连忙回答一声。
他抓着母亲的手,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在慢慢消失,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村里热心人的帮助下,田一木以最简陋的方式安葬了母亲。
母亲只有四十多岁就去世了,连棺材都来不及准备。田一木利用屋后现有的木料,通宵熬夜做了一副棺材,虽然较为简陋,但他已经尽力,而且是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张干净的白床单裹着母亲的躯体,几个村民抬着放进棺里。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栗木梳子,田一木把它找到后轻轻地放在母亲的头边。在往棺材里倒入几袋石灰铺得均匀后,田一木把棺材盖合上,用长长的寿钉钉紧,和大伙一起抬着棺木,缓缓放进屋后早先挖好的墓穴里,再用土垒成一个圆形状的坟丘。
刘山竹的父亲刘跛子也来帮忙母亲的丧事,这让田一木很意外。
他和山竹的之间交往,刘跛子应该不知情。田一木听山竹原来说过,说她父亲是不会同意她将来嫁给同村人的,说村里太穷,男人大多一辈子都窝在这里不会有啥出息。
这几天田一木一直没有见到刘山竹过来,让他有些失望。在他最难过伤心的时候,他很希望山竹能陪在身边。但看到刘跛子后,他也就理解刘山竹不来的原因了——她是不想让她父亲或村里人知道她和田一木的关系。
刘跛子在众人离开后,一瘸一跛地走到田一木面前,扒拉着小眼睛对田一木说:“你爹走得早,如今你姆也走了,那个木匠手艺你好好学着呗,将来谋个出路。不行咯话你就去外面找活,也比呆在村里强。嗯......你年纪还小得很嘛,么事都不要那麻辣子急。”
刘跛子在村里算是个精明人,年轻的时候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坏了腿,人残疾后脑袋瓜子却转得越来越快了。先是一口气生了五个女伢,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来,最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于是便扬眉吐气了,原来走路是拖着那条坏腿在走,现在走路则是颠着走了。山坳村远离都市,当JH生育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的时候,他那儿子都会掏鸟窝了,为此刘跛子逢人便夸自己有先见之明。
对刘跛子的话,还处在伤心状态的田一木没有完全会意,只觉得人家来帮忙,他很感激,何况还是刘山竹的爹。
他朝刘跛子点点头说:“谢谢叔!我会咯!”
在此后的几天里,田一木的心里空荡荡的,家里没有母亲忙碌的身影,他极不习惯,熟悉的家变得陌生起来。
母亲的去世,让田一木既伤心又感到无助,也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有时候一个人长时间地坐在屋里发呆,有时候躺在床上一天不起来,还有的时候会去屋后母亲的坟前久坐着,陪着他的只有家里那条叫“黑猴”的土狗。
黑猴全身漆黑,四只脚爪上却长着白毛。它是田一木去年秋天从王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捡的。当时他看到路边有一团小黑影在蠕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都没有睁开。
四周都没有人,田一木就把它抱回了家。喂米汤给它喝,用破棉絮包着它放在干草堆里过夜。十多天后,小狗崽睁开了眼睛,也慢慢活泛起来。见到田一木后就跑到跟前来,摇着它的小尾巴,用嫩红的小舌头舔田一木的手。它四个脚爪上的白毛很明显,这样的狗崽被当地人认为不吉利,一般都会丢弃或闷死。
母亲建议田一木不要养,但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还给那狗起了个“黑猴”的名字——因为它有点瘦。
黑猴是一只很听话的狗,在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它会一直跟在一旁。虽然它还没有完全成年,但却很勇敢和称职。村里的大狗冲它吠,它会毫不示弱的回吠着对方,晚上要是屋外有什么动静,它立马会叫起来,所以没过多久,母亲也接受了黑猴的存在。
天渐渐热了起来,空气中尚有几许潮湿,树上的叶子已经布满枝头,满山满野的花已经急不可待地装扮着自己,蜜蜂和蝴蝶以及小昆虫随处可见,枇杷和山杏树开始挂起了小果,后山的密林里到处都是群鸟繁忙的叫唤声,像热闹的集市。偶尔有一只苍鹰在山顶上盘旋,野兔会惊恐着钻进自己的洞穴里。从山里流出绕过村前的那条河涨了水,几个妇女蹲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啪啪啪”,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和毫无顾忌的笑声交杂在一起。
这是山坳村最美的季节。
母亲去世已一个多月了,内心的悲痛和对未来的迷茫让田一木一直都只想呆在家里。他没有去王木匠那里,刘山竹一直都没有来找他,他也不好去找对方,虽然心里很想见到她。
今天早上田一木起得很早,他想去王木匠那里了。按规矩,当学徒得满三年才能出师,他不想荒废。他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看了看自己憔悴不少的脸,带着黑猴准备出去。一打开屋门,就看见刘山竹正从前方向他家走来。
见到刘山竹,田一木顿时激动无比,甚至还有那么点委屈感,他小跑着向她迎了过去。
田一木发现刘山竹的发型变了,不再是原来的两根辫子,而是扎起了马尾。也许是走路走得太急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却越发显得漂亮。她见到田一木后,在离他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不动了,轻咬着嘴唇,看着田一木。
“山竹,你来了?!”
田一木的呼吸有些急促。
“嗯。你瘦了好多!”刘山竹说着叹一口气,“婶去世后,我本想来咯,可我爹硬是不准我过来,说他来帮忙就行。”
田一木说:“嗯......虽然很想你过来,但我晓得,毕竟你家里人还不知晓我俩咯事。”
刘山竹说:“其实我早爹晓得了,连我堂哥他们也都晓得了。后来我爹问我,我也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