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仁急道:“父亲,您认错人了,这是琪儿的女师,崔璞大夫的新婚夫人,刚从郚城来。”
姜琦跑过来将晏傲雪拉到床前,“是的,太爷爷,您看看走眼啦!这是我新拜的女师父,教我射箭武艺的!”
晏傲雪深揖一礼,道:“晚辈晏傲雪,给太傅请安。”
庸老太傅揉揉明亮的老眼,再仔细瞧她,一身红妆,发髻高束,眉如翠羽,眼似丹凤,英姿飒爽,还是像,而且像极了。
“敢问姑娘令堂贵姓?可尚在人世?”庸老太傅不死心地问。
晏傲雪被他突兀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又揖一礼,如实答道。
“家母已故,姓杨。”
庸老太傅的眼泪刷地就淌了下来,老泪纵横,双唇颤抖,低声恸哭,“杨兄!杨兄!是小弟辜负了你!你的独子我保不住,你唯一的孙女也救不了……黄泉底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啊!”
晏傲雪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看着老人垂泪,心中无端也溢满一股悲戚。不知何故,这个和蔼的老人,让她倍感亲切。
老人痛哭一场,很快擦干眼泪,和蔼地盯住她的双眼,招手让晏傲雪过去,道:“孩子,你可愿叫我一声太爷?”
庸老太傅的家人皆惊,一片质疑声。
“父亲,您糊涂了,霖儿虽然不在,但其他曾孙都在,您这样叫一个外人,不妥吧?”灰袍的老人叫嚷道。
庸老太傅携着纵横朝堂的气势横他一眼,迫得庸仁退了一步。
也许是眼见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心生感慨,或许是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长辈颇有好感,晏傲雪糊里糊涂地上前一步,任老人颤巍巍地拉起她长满老茧的手。
老人颤抖地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茧子,声音酸涩而悲凉,“孩子啊,你受苦了!”
不知为何,仅这老人一句话,让她鼻头发酸,好像这些年的苦楚她终于熬到见着亲人,便再也忍受不住,想要一股脑地吐给家人听。她不觉低唤一声:“太爷。”
“嗳嗳,好孩子!”庸老太傅拍拍她的手背,高兴起来,长出眉头的花白眉毛上下跳动。
“孩子啊,你可愿听太爷一言?”
庸老太傅清澈慈祥的双眼望着她,态度和善。庸霖也有一双这样的眼,使人一望便知是个胸怀坦荡、心地善良的君子,只是庸霖的善良用冷脸包裹起来,而庸老太傅则明明白白显露在脸上。
晏傲雪点点头。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生命是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千万要珍惜!那些仇啊,怨啊,恨啊,那些亏欠你的人和事,能过的,都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些活着的、关心你的人,就像我这些不肖子孙,他们就是再惹我生气,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们。”
“父亲……”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哽咽了,一众小辈也纷纷垂泪。
晏傲雪垂头乖顺地听着,心中却不认同。几百条亲人性命,滔天的仇恨,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哪有那么轻巧,不然她也不能坚持到现在,早就随父母去了。
庸老太傅年逾百岁,怎么看不出她心中气愤,叹口气,叮嘱道:“孩子,是我们庸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你若真的记恨,老夫也不怪你,只是,他日若庸家遭逢大难,还请你,看在太爷今日的薄面上,看顾一二。”
晏傲雪听得一头雾水,刚要问个究竟,那灰袍老人人又叫一声:“父亲!”
此次却是带着不敢认同,仿佛老太傅真是个老糊涂。老太傅乃朝中重臣,却向一个曾孙辈的女娃娃告罪,请其原谅,说出去,岂不是庸家莫大的耻辱!
庸老太傅也觉今日话说得足够多了,松开晏傲雪的手,倚回去,满脸倦容,挥挥手,道:“好了,我也乏了,你们退下吧。自今以后,家中大门紧闭,就不要见客了。”
“是,父亲。”灰袍老人应声,唤过管家来送客。
等所有人离开,灰袍老人凑到老太傅近前,道:“父亲,难道这姑娘就是杨伯伯的孙女?”
庸老太傅点点头,“不错。”
“她活着,那杨祁兄的独孙是不是也……?”庸仁眼中一亮,扬起一抹希冀。
老太傅摆摆手,“当年霖儿去避世崖看过,晏如雪埋葬了全村的人,还给每个人立了碑,刻了字,她的小弟晏如曜的名字就在上面,而且是刻痕最深的一个,不会认错。”
庸仁悲痛不已,低声哭道:“杨祁兄怎么这么命苦!就这么一个独外孙啊,说没就没了!杨家这下是真完了,连个独苗都没剩下啊!”
“可不要小瞧刚才那丫头,杨家人身上那股横冲直闯的活跃劲儿和那股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执拗劲儿,我看全都传给她了!说不准,纪国日后的生死都要系在她身上了!”庸老太傅眼中透彻。
“父亲为何这样讲?”庸仁不解。“这姑娘,满手练武留下的硬茧,若不是恨意难平,哪个女孩子会如此?她此番归来,必是要报血仇的。而且,最让我忧心的是,她嫁的人,崔璞,乃是齐国贵族。齐纪百年世仇,迟早有一场血雨腥风,若崔璞此来是假意投诚,那纪国危矣!可惜我风烛残年,这次我是有心无力了!”庸老太傅惨然一笑。
庸仁想要劝慰,张口无言。他资质平庸,若有大哥庸寅一半的才智,也不至于眼见庸家被困都城,无计可施。
庸和长叹一声,“今日还能见到杨兄后人,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父亲……”庸仁泪流满面,偷偷拭泪。
晏傲雪行礼拜别庸老太傅与一干人等,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姜琦出府去,因为姜琦总是给她指点他曾在府上作妖的地方,或是和他作弄过的人打招呼。
晏傲雪想起姜沛的话,牵着姜琦一路不敢停歇,径直行到前门,正巧碰见一队士兵在府前扣门,庸府下人婉言谢客,来人执意拜访,双方挣扯不下。
庸府管家看清士兵队伍前骑在马上之人,连忙上前告罪。
“原来是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老太爷这几日睡的时间长,醒的时候短,方才刚醒来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又歇下了,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再次醒来,不敢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您看……”管家一摊手,给双方个体面的台阶。
晏傲雪知道那个下人身后,身着暗青色华服,长脸尖头顶,骑在马上的人便是公子恪了,也不急着走了。
公子恪骑在马上不动声色,显然也看见了站在门旁的晏傲雪二人,细长的双眼闪着冷酷多疑的光。
下人见公子恪不吭声,质问管家,“凭什么他们能进去,我们便不能?”
庸管家陪着笑道:“他们来得早,正赶上了,你们也可以进来等啊,只是,老太爷什么时候醒,在下就说不准啦!”
与公子恪的亲自登门相比,公子敖派个小孩子来探病显然失了诚意。虽然阿白跟她提过,已在来往简牍中与公子恪交代清楚前后经过,但在这节骨眼上,眼见她这个内线带着对手的儿子来拜访重臣,她背后的崔璞是否真的倒向自己,岂不让人生疑。
于是,晏傲雪微微向他欠身行礼。态度刚好,既不热络,也不冷淡,既对他示好,也不惹人起疑。
公子恪倨傲地点下头,算回了礼。向姜琦道:“看见叔父,也不叫人?”
姜琦看来很怕他,紧抓着晏傲雪的袖子,急促地叫一声:“叔父!”
“刚才见到你太爷爷了,他老人家怎么样?”公孙恪问。
晏傲雪暗道此人聪明,旁人可能撒谎,孩子却少有谎话,即使他不进去,跟进去了一样,还省事了。
“嗯……太爷爷说他三天没起来了,我们才聊了几句他就喊累,就让我们出来了。”姜琦所说基本属实。
公子恪得到了答案,也不再跟管家纠缠,让姜琦也赶快回去。一行人目送他的军队神气活现地离开。
晏傲雪把依依不舍的姜琦塞上马车,悄悄嘱咐姜沛回程时避开公子敖,怕他也对姜琦一番盘问,让公子敖打了退堂鼓,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