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东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城中来看宝鼎的百姓围着个巨大的土坑,挤成一堵厚实的人墙,踮脚抻头往里看,不时发出惋惜的嘘声。外围小摊小贩云集,熙熙攘攘,热闹不输城里。
北面新搭一排高大的彩棚,气势非凡,里面摆放案几,茶水果品一应俱全,供达官贵妇观看休息使用。
晏傲雪站在彩棚中,低头去看人墙中那个一丈多深的大坑,人头攒动中,隐约能看出坑中心是只蒙着灰土的青铜鼎,十几个大汉在坑外喊着号子往上拽,那鼎却如钉在地里一般,纹丝不动。
“这鼎难道有千钧不成?”她疑惑道。
子奕背着手站在她身侧,道:“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以我的力量,顶多能举两百钧,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这是想看我出丑吧?”她冷眼看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子奕神秘莫测。
晏傲雪感觉有人注视他们,朝台阶下小路上看过去,一男一女径直往彩棚走来,正是弋匡兄妹。
弋娆今日一看就是精心打扮,环佩叮当,珠围翠绕。额头垂下轻薄的刘海,越发显得小脸娇嫩柔美,一袭粉色衣裙外拢白色皮裘,整个人温柔婉约,娇羞可人。
她遥望子奕的眼眸神采飞扬,转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自己,眼神瞬间充满疑惑与比较。
关于情事,女人有种天生的直觉,只需一个眼神,晏傲雪就能敏锐地察觉弋娆的敌意。此时弋娆的眼神中正透出竞争、审视的意味,一如当年那些爱慕庸霖的女子。她当年年轻气盛,又与庸霖亲厚,乐意帮庸霖扫除纠缠。统帅跟她非亲非故,她没必要沾一身腥,于是打定主意远离是非。
“不妨碍你约会佳人,我先告辞。”
她准备转身走人,子奕强健有力的大手却忽然抓住她手臂,她扭头看他。
“‘师妹’是要将主帅留在战场上,独自脱逃?”他低头看她,嘲弄道。
“她是弋相之女,得她欢心对你大有好处。”她毫无惧色,怼回去。“‘师兄’说将自己看作棋子,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我就是枚棋子,也会在其他棋子死光了再贡献自己。”他讥讽道,有趣地看她。
弋匡笑着走上台阶,假装没看到二人亲密地拉扯。子奕、晏傲雪二人正身施礼。
“崔君啊,小妹为了寻恩人,拉着我转遍了东郊,你再不出现,我的腿都要累断了!”弋匡嬉笑道,眼神睇了下旁边的妹妹。
“哥哥!”弋娆不依道,脸上瞬间羞涩,盈盈施礼,“崔君安。”
晏傲雪知道子奕通晓人情世故,如何听不出弋匡的意味深长?他却无动于衷,也不接腔,换上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有礼却冷淡道:
“两位找我可有事?”
弋匡浑不在意他的疏远,依旧是那股究竟训练的热络劲。
“小妹上次从台阶上摔下来,幸亏得崔大人出手相助,未能好好谢过崔君,总觉得亏欠。今日特地去府上拜见,听闻崔君东郊出游,故而来寻,还请崔君不要见怪啊!”
“弋娆特意挑选一颗东海珍珠略作薄礼,还望崔大人不要嫌弃。”
弋娆嗓音轻柔,令人闻之心动。连晏傲雪也不得不承认,真是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弋娆身后侍女递上一个宝匣。子奕推辞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弋姑娘客气了。”
弋匡假意板起脸来道:“匡知道,崔君为郚邑修葺城墙,又解了鄑城世子之困,如今是郚城风头最劲的人物,多少人排着队想给你送礼都被你拒之门外。我兄妹二人只不过是感激你出手相助,这谢礼你要不收,莫不是嫌我们弋相府送的礼拿不出手?”
晏傲雪觉出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弋匡将弋相抬出来,此言就非常言重了。礼轻礼重无可厚非,但这弋相的面子可不能驳。果然,子奕招来身后侍从接过宝匣,弋匡又恢复喜笑颜开。
弋娆这时才将她的视线落到旁边的晏傲雪身上,状似不经意地询问。
“这位姐姐是……”
“我师妹,晏傲雪。”子奕道。
“原来是晏姐姐!”弋娆欢愉地笑道,向她施礼,“以前崔君独来独往,从未见过与人同行,晏姐姐可是最近才到纪国?”
晏傲雪心中感叹,这样一位娇羞、柔弱、可爱的姑娘,所藏心事也不过绕着男子打转,大好年华都浪费在思慕男子身上,着实可悲。可日后还要用到这个弋相之女,她向弋娆回礼。
“正是。听闻师兄在纪国混得风生水起,特来探望。”
她假意客套,却听子奕的冷哼中透着嘲讽,不由瞪他一眼。
他知道她的底细,当然明白她在说谎。她心中暗恨,若不是怕破坏他的计划,她何必费心应付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
四人各怀心思,寒暄落座。
弋匡接着询问子奕几时到来,是否参透这宝鼎奥秘,或是赞许他救公孙彦的计策高妙,子奕回答始终不咸不淡,弋娆容光焕发的笑脸渐渐黯了下来。
晏傲雪瞥了眼子奕,他垂下的睫毛掩盖住他的不耐,他的耐性估计在上午利诱程炜时已经用光了。
彩棚下一阵喧哗,不知从哪里来了位处士。此人满头白发,神色肃穆,白衣飘然,手臂挽着拂尘,一副得到高人的模样。
众人纷纷引颈翘首观看。程炜吆喝着士兵护卫着“高人”分开人群,让这位处士走到坑前,得以一瞻宝鼎全貌。
晏傲雪双目微瞠,这貌似崇伯的人,不是姜沛吗?她回头去看子奕,想要向他验证,却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全然意料之中的样子。她心中顿时明白,估计午时临江楼上程炜与子奕达成了协议,程炜答应帮他演一出戏。
一片嘘声过后,偌大的东郊荒原上一片肃静,只听冷风呼呼吹过干枯的枝丫。
晏傲雪回头去看姜沛,他装模作样地挥一挥拂尘,仿佛是在扫清眼前凡夫俗子看不见的什么魔障,闭上眼,掐个指决一点自己眉心,似乎在打开天眼,与天地神灵互相感应。
片刻之后,姜沛睁开眼,又掐指节细细推演一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宝鼎的来历,老朽业已知晓。”
程炜连忙拖着胖墩墩的身体小碎步走上前来,满脸敬畏,灵活地深鞠一躬,向他请示道:
“敢问老修行,可知此鼎来历究竟如何?”
姜沛捋着二尺白髯,沉吟道:
“若老朽推断不错,此宝鼎乃商王赐予鄌郚国开国的宝物,传至今时当有八百五十年了。”他仰脸朝天,似乎陷入回想,“当年鄌郚古国灭亡,城中宝物却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国君将宝物装入七只宝鼎,沉入地下,再请仙人施以障眼法,以确保宝鼎不会轻易被人发掘……”他闭上眼,寻找某种神秘的气息,“老朽能感应到此鼎上残存的仙力,想必此鼎就是那七个失踪的宝鼎之一,或许能依着它找到那批消失的宝物,也未可知啊!”
程炜一听,大喜过望,乐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赶紧追问下去。
“老修行,十几日前这宝鼎之上生出紫烟,我想定是这宝鼎有灵,想重见天日。可否请老修行收回这仙力,让我等恭请这宝物上来啊?”
姜沛故作玄虚地摆摆手。他鹤发童颜,那手白嫩柔软如女子,周围人一见这得道仙人的明证,更是一阵唏嘘惊叹。
晏傲雪看到崇伯向来雷厉风行,却被他装成个装腔作势的神棍,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抿起唇。
“这宝鼎上仙力已将近枯竭,无需多余作法。”姜沛摇摇头道。
“那再问老修行,缘何这宝鼎用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请不出来呢?”程炜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那是因为不得法啊!”姜沛叹道,“宝鼎为乾,乃至阳之物,你用同为属阳的男子来请,必然无功而返。女子为坤,属性至阴,阴阳相克,刚好可以破解此仙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程炜深以为然,嘀咕道。
姜沛一甩拂尘,“老朽追寻先辈法力而来,既已见过,别无遗憾,有缘人就此别过吧。”
程炜殷切地再三挽留,极力延请他至府中做客。姜沛一挥拂尘,面前阻拦的士兵便分至两旁,他左右脚各迈一步,人倏然在十步开外,再一眨眼,他已遥遥在原野尽头,只留下两句让人费解的隐语。
“东郊鼎,西郊虎;
鼎虎相继,纪国永昌。”
众人啧啧称奇。
程炜心中疑惑,嘴上默默念叨一遍,记下这两句,心想:商议时没这部分啊!回头去看彩棚中的崔璞,泰然自若地坐在高处,恍然觉得此人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恐怕真如罗伯所说,是在酝酿一场大的阴谋。
程炜顾不上去细想,连连大呼:“快!快!快找得力的女子来……笨啊!去号召号召,今天在场的女子,但凡能请出这宝贝疙瘩,每人赏贝十朋……去我府上,把粗使的丫头婆子都找来!我就不信,到嘴边的肉能吃不到肚子里!”
众人饶有兴致地看一拨又一拨的村妇来拉这宝鼎。这些粗使女子撅着屁股又拉又拽,用力过度使得面目扭曲,满头大汗、洋相百出,乐得看热闹的老少前仰后合,估计这是一辈子看过的最大笑话!
弋匡忽然望向晏傲雪,精明的眼睛注视着她,满脸热络。
“我观晏姑娘言行举止英姿飒爽,颇有军旅之风,家中可有亲人在行伍之中啊?”弋匡兴致勃勃道。
晏傲雪心中一紧,脉搏也突然跟着快速跳动起来,她转瞬按捺住自己的紧张,清冷一笑。
“弋大人过奖,”她自谦道:“只是跟师兄在山上多呆些年月,习得些粗野的功夫,比普通女子多些蛮力罢了。”
晏傲雪看见弋娆的眉头一舒,脸上浮现一抹不经意的得色,很快又隐藏起来。晏傲雪心道:这只小狐狸,此言显然解开她的忧虑。
“四哥,”弋娆假意嗔怪道:“我知道你想让晏姐姐去试试,可我们女孩子都以温柔娇弱为美,晏姐姐真将那宝鼎拉上来,岂不人人都要说她力大无穷似个男子?哪个女孩子想有这样的名声呢?”
弋匡立刻脸上堆满自责,连忙致歉。
“晏姑娘,真是抱歉,是在下考虑不周,还望见谅!”
“无妨。”晏傲雪自嘲一笑,“我年少时也许会想柔弱些,但长大后经历些事情,却发现这女子比男子更不能缺少力气。”面对弋匡、弋娆无法理解的眼光,她又是自嘲一笑,“我不去试,是学艺不精,怕辱没师父名声。”
“这倒是实话,”子奕忽然看向她,道:“你若是在纪国让师父颜面扫地,我得立刻送你打道回府,游遍纪国的事就不要想了。”
晏傲雪怔了一下,知道子奕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就是不知他想转到哪。她心中暗恨,他多少透露个底啊,害她心中七上八下,跟荡秋千似的。
弋匡通达人情世故,立马嗅出了背后真意,眼中光芒霎时一盛,笑道:
“晏姑娘游历纪国,可曾去过都城?”
“未曾。”晏傲雪道。
“哦?”弋匡明亮的眼神瞟了眼子奕,意有所指道:“那有机会一定要让崔君带你去都城转转!那里昼夜繁华,汇聚纪国各地美食和精巧之物,风物与别处格外不同,值得一行。”
猜不透子奕所思所想,晏傲雪顺着弋匡的话道:“多谢弋大人美意,我二人有机会定然要去领略一番。”
“都城重地,岂是师妹想去就能去的?”子奕沉声道:“我在郚城作客日久,若非公子敖指派,或是纪君延请,璞岂能轻易离开郚城?师妹若是想去游玩,恐怕只能一人成行了。”
弋匡一听,犹如得到暗示,大笑起来。
“以崔君之才,若有意去都城,我父亲必定愿意在国君面前为你说项!”
“晏姐姐要来都城,可一定要找我们,莫要客气。”弋娆也笑起来,顺势邀请道。
“那是自然。”晏傲雪虚应。
弋匡一脸欣喜,似乎因能为父亲弋相招揽贤才而大悦。
原来子奕意图拉拢弋匡!难道从见到他们二人,子奕就将弋匡当成咬钩的鱼儿?她有些惊讶,他是怎么算到这一步的?
“野蛮女!恶婆娘!原来你躲在这儿!”一个奶声奶气的孩童大叫道。
一团锦袍的胖小子姜琦“噔噔噔”跑过来,杨雉和几名随从赶紧跟上。姜琦冲进彩棚,也不理一同站起来的其他三人,掐着腰,得意洋洋地叫嚷道:
“恶婆娘,恶婆娘!我带着阿爹派来的勇士来收拾你,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