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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傲雪一瞥公子敖脸上那神情,立刻知其心中不悦。想来也是,小行人乃是教习礼仪的小臣,这鄑邑的小官不经召见,竟也敢到殿前来,难怪公子敖不拿正眼看他。

公子敖拿虎眼一瞟台阶下跪着的人,将视线放到案头,垂眸把玩手中的铜酒觥,瓮声瓮气道:

“陈大人何事啊?”

陈常似乎明白公子敖不耐,可他心急如焚,咬了咬牙,再次叩头。

“公……公孙彦被庸将军关在酅城大牢里……公子威名赫赫,鄑城又一向唯公子马首是瞻,故特来求公子,救救公孙彦!”

“哪个庸将军啊?”公子敖浓眉一扬,懒洋洋问道。

自周天子东迁,礼崩乐坏,是个领兵的头目都敢称将军。这纪国庸氏与弋氏两大卿氏家族人丁兴旺,单酅城就有三位庸姓司马,人人都尊称一声将军,是故公子敖一时也无法辨别是哪个。

陈常不敢说,扭头求救地看向大夫弋匡,今日就是拜托他才得以进这公子府。

弋匡一张瘦长脸,皮肤光洁,额头饱满,鼻子瘦削,薄唇带笑。他在席上拱手,精明的眼中带着笑意。

“回公子,如此不通情理的,除了酅城司马庸霖,自然别无他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酅城人尽皆知。公子不妨听陈大人将原委讲来。”

庸霖!不期然听到这个名字,晏傲雪蓦然心中一紧,不由抓住手下裙裳。十年了,她刻意回避他的消息,也从未听人听人提起他。她以为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单是一个名字,就能令她内心震颤。她命令自己,赶快冷静下来!这样一场盛宴,郚城各方势力都在,她必须平复起伏的心绪,努力去分析他们想要做什么,仔细探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晏傲雪知道,弋匡乃是都城上卿弋相四子。礼崩乐坏之下,立嫡立长的祖宗制度也受到极大破坏,卫国、晋国、郑国纷纷弃用太子改立他嗣。国君尚且如此,何况卿大夫之家?是故,弋相立四子弋匡为继承人,也无可厚非了。

不消说弋匡的父亲弋相在朝中如日中天,单是弋匡日后会承袭爵位,成为纪国上卿这一点,公子敖总是要给他面子的。有弋匡作说客,公子敖果真耐下性子,多问几句。

“公孙彦他怎么了?”公子敖百无聊赖道。

陈常感激莫名,又是一叩头,也顾不得这大殿上许多双眼睛对桃色绯闻兴致昂扬,连忙解释道:

“公孙彦去酅城游玩,偶遇一位姿色颇佳的女子。公孙彦本想求娶她做妾室,谁知那女子突然翻脸,说自己是都城小司乐尧愁近前得力的侍女,硬是将公孙彦告到了酅城府衙,告他调戏良家女子。庸将军一听,二话不说,立刻将公孙彦抓了,投入牢中……公子明察,公孙彦确确实实是无辜的,求公子一定要为公孙做主啊!”陈常言语无措,连连哀求。

“姿色颇佳?”公子敖来了精神,坐起身子,问道:“那女子貌美如何?”

子姬撅起嘴,上挑的魅眼一翻,不依饶地推他一把。公子敖拍拍她的手背意思意思地安抚她。公子敖暴躁易怒,子姬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一旁生闷气。

陈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求于人,不敢怠慢,连忙回答。

“回公子,那女子虽与绝代佳人尧姬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不过是中上之姿,自然是比不得上几位夫人国色天香呐!”

这个色鬼!晏傲雪瞟公子敖一眼,恐引来鹿蛟的注视,连忙低下头。

姬夫人方才被驳了面子,甚是不快,又见子姬恃宠卖乖,更是心中火起,自然要在众人面前抖一下威风。

“先君兄弟数人人,公孙何其之多,若都来劳烦我家公子,岂不要忙不过头来?既是一国公族,派人给酅城传个话,通融一下不就完了?”

公子敖一听不是美女,早就没了兴趣。此言正解了公子敖之难,他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让他退下。

“就照夫人说的办吧!”

“不是,这……这……”陈常跪着上前两步,急道:“鄑城公子垂暮,膝下无子,不久前才过继公孙彦为嗣,五日后就要将他立为世子。我鄑城也曾带着厚礼去求庸将军,可……可他根本不给通融啊!庸将军亲自派兵看押,眼看这立嗣仪式办不成,求您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弋匡薄唇一抿,也道:

“庸霖将军是公子堂弟,他那脾气您也知道,铁面无私,最恨人倚强凌弱、欺负妇孺。若当面去求,他定是要驳了那人面子,不若公子出面,请管事之人从中周旋,才有转机。”弋匡手心朝下,比划着画了个圈。

晏傲霜觑眼看弋匡,心中纳闷,这正是卖鄑城人情的好时机,他为何不去找公子恪出手相助,偏帮着鄑城人来求公子敖?据她所知,公子恪的夫人是弋匡的大妹弋姝,若能帮自己的妹夫赢得鄑城的支持,岂不是更多一个夺嫡的筹码?可她回头一想明白,立刻惊叹得想拍大腿,这弋匡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帮着陈常牵线搭桥,不论成与不成,鄑城都要先记着他的好。况且若成了,鄑城要记他一份人情,到时公子敖、公子恪立储之争,多半不能直接投公子恪反对票吧!左右真是笔不亏本的好买卖!

公子敖明白,弋匡这是要行调包计。计是好计,但弋匡毕竟是弟弟公子恪的大舅哥,总归是外人,这种事还是问自己人可靠,他转头看向邑宰罗友。

“罗伯以为如何?”

“鄑城一向支持公子,公孙彦肯定是要帮的。”罗友捋着胡须摇晃脑袋,慢悠悠道:“现下庸霖亲自派兵看押,换人出来可不容易。”为了显得自己智慧出众,他不惜贬低弋匡,“此事难就难在,国君宠爱司乐尧姬,尧姬若将此事捅到了国君那里,惹得君上震怒,失了君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堂下朝臣纷纷点头,称赞罗友思虑过人。但也有人交头接耳,表示不解。

“庸司马不是公子的堂弟吗?他出面说和,这个面子总要的给吧?”

“你可别提了!咱们公子啊,不知什么时候和庸司马结的梁子,两人见面跟仇人似的,那是分外眼红!”

旁边两名朝臣的窃窃私语,晏傲雪听得分明。她皱了下眉,这十年物是人非,她只知庸霖当年不喜公子敖恃强斗狠,却不晓得何时与他结了仇。听这二人的意思,此事甚为隐秘,不为外人所知。

公子敖最烦罗友这自诩清高的派头,若不是他手下没人,怎么会轮到这个糟老头子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究竟如何?”公子敖不悦道。

罗友也不管众人在下面嘀咕,捋着山羊胡沉吟良久,才拖着长腔慢吞吞吐出他的计谋。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此事的关节就在尧姬。这尧姬不好绫罗绸缎,也不好金银美玉,唯独爱琴。若能取天下名琴赠予尧姬,再由口舌伶俐之人从中周旋,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罗友计谋果真了得,在场之人无不叹服。

公子敖耐着性子听罗友说完,赞许地点头,道:“就这么办,人由你来选,至于名琴嘛……”

“公子有所不知,”罗友老练的眼一扫崔璞,高声道:“方才崔君弹奏所用的虞琴,乃是夏朝名琴,传闻由伯益所打造,琴艺高者可使百鸟来朝,只是不知,崔君可愿割爱啊?”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崔璞。郚城朝臣无人不知,罗友视崔璞为眼中钉。因他以品格高洁自居,自甘清廉,对崔璞一掷百镒金求取万松苑的市侩做派最是不屑。不管崔璞说什么做什么,他那双老辣的眼睛总是看他别有企图,因此也就事事针对他,巴不得看他出糗,早日将他这颗毒瘤剜除。

好嘛!这罗友好大口气,一张口就要崔璞割让一张绝世古琴,近乎明抢了!晏傲雪偷眼看看面前纹丝未动的背影,真为他感到悲哀,一个人对抗整个郚城,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而崔璞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垂眸不语,压根不理罗伯这茬,让罗友吃个软钉子。

崔璞竟敢不将他放在眼中!罗友看他这副目中无人的做派,心中更气,下唇撅出去老长,低声骂道:“不识好歹!”

公子敖一看,知道自己若不发话,这两人又得僵上,于是轻咳一声,道:

“崔君,鄑城即将册立世子,为解鄑城之急,敖愿用府中金珠玉器、宝剑名枪与你来换虞琴,你看如何?”公子敖此话近乎祈求了。

晏傲雪暗道,这古琴价值连城,就是搬空公子敖的府库也不一定能赔得起,何况难道真有人会去搬公子敖的宝库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来崔璞即便再不情愿,为了博得公子敖好感,也不得不献出虞琴,这张千古名琴怕是有去无回了!

唯恐崔璞不允,鄑城陈常连忙补充道:“只要能救出公孙彦,郱城定当感恩戴德,必有重谢!”

众人翘首以待中,崔璞施施然站起来。

“承蒙公子抬爱,璞本不应推辞。”他神色泰然,慢条斯理道:“只是旁人只看到它名贵,却不知这虞琴乃我崔家传家之宝,是我崔家家传命脉。”他朝罗友的方向扫一眼,眼神极具嘲讽,让所有人都知他意有所指,“璞虽背离母国而无惧,但若让传家之物在璞手中失传,璞就是下了黄泉,也愧对崔家祖先!”

公子敖沉下脸来,一手扶腰,大掌往案上一放,粗声粗气道:“崔君如此托词,是不给本公子面子啊?”

鹿蛟立刻从公子敖身后站出来,手扶透甲剑,迈步上前,剑鞘摩擦银甲,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金属之声,一双浅褐色狼眼近乎凶残,瞪向崔璞。

大殿上和乐融融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侍女寺人抖若筛糠,人心惶惶。三位夫人心惊肉跳,子姬离得最近,吓得身子一缩,唯恐公子敖又在大殿大开杀戒。

杨雉额上冒冷汗,急忙起身拜道:“公子息怒!崔兄也是有难言之隐,毕竟此琴是家传,事关家族传承,公子不妨容他想想!”

公子敖虽是他姐夫,他人微言轻,想要拦公子敖无异于螳臂当车,可崔璞是自己朋友,他不能放任不管,否则良心难安。

郚城司空程炜也赶紧打圆场,“前朝名琴虽说少见,也不是全然没有,崔君所用器物皆为稀世名品,说不定还有其他名琴,崔君说是吗?”他小眼睛一眨,朝崔璞递个眼色。

崔璞却讥讽一笑,态度十分倨傲,“除此琴外,别无其他!”

众人皆惊,他竟敢如此跟公子讲话!

晏傲雪也惊得抬头,他找死吗?爱惜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还不先保全自己再说!

“我崔璞岂是待价而沽之人?”崔璞扬声道,那不可一世的态度几乎不将所有人放在眼中,“世人皆以奇珍为宝,璞却以奇人为宝。我府上几位奇人,璞将他们视为无价之宝,纵有千军万马、金屋银屋也不换。既然公子决意营救公孙彦,此等小事何须用宝物周旋,只需璞府上一人足矣。璞愿为公子分忧!”

公子敖好奇了,将信将疑道:“哦?崔君郭真能解决此事?”

“公子不妨等上三日,”崔璞自傲道:“三日后必然事成!如若不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罗友一听,大喜过望,仿佛已看到他自寻死路。

众人惊得咂舌,像捅了个马蜂窝,议论声嗡嗡作响。

晏傲雪震惊的视线直戳崔璞后背,若眼神是把利剑,准能将他穿个透心凉。她遇到的间谍何其之多,嚣张狂妄如斯者却前所未见!想他一个叛国出逃者,还是名谍者,不低调行事,虚与委蛇也就罢了,反而姿态傲慢,行事乖张,唯恐自己无法惹怒公子敖,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真是个疯子!

“是吗,”公子敖心中狐疑,却放下掐腰的手,举起酒觚随意向他一敬,“那,就预祝你旗开得胜!”

鹿蛟观其态度,退回公子敖身后。可那双凶狠的眼盯住崔璞,鼻子耸动,带着布满痘疤的褐色脸皮抽动,像是一只嗅到血腥味却无法下嘴的狼,一副意犹未尽相。

弋匡笑着朝崔璞举杯敬酒,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审视和兴趣。他身旁的弋娆则双眼发亮,一脸崇拜地偷瞧对面这个神采出众的男子,为他的大男子气概倾倒,简直将他当成不畏强权的大英雄。

席上又恢复原来的喧嚣热闹,只是有了方才那一幕,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没有朝臣与崔璞劝酒闲聊,他自己也不饮酒,独自坐着,低头琢磨些什么。

晏傲雪暗忖:看来崔璞在郚城进展并不顺利,她是否要趁现在向他表明身份,进而投诚?环视四周,人多眼杂,况且一名地位卑微的侍女与朝臣搭讪必定惹眼,想了想,还是等宴席散了之后再说吧。

月影西斜,夜半时分,宴席终于散场。

公子敖喝得酩酊大醉,子姬搀扶着他回寝殿去了。姬夫人借口早早退去,杨氏嘱咐了几句她的弟弟杨雉,也带着侍女回后院去了。

郚城司空程炜喝得烂醉如泥,出门前还没忘了嘱咐崔璞,“下回去……去临江楼,接着喝!”宴席未散就急着离开的杨雉不见踪影。

鄑城小行人陈常感激弋匡出言相助,招呼着他结伴前行,二人互相谦虚礼让、谈笑风生,仿佛多年至交,一时忘了后面跟着的弋娆。

崔璞等众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晏傲雪有话要对他说,自然要跟上。她学其他侍女的样子,从门前一排灯笼架上提起一盏灯,在前面为崔璞掌灯引路。

刚下颢阳殿,一名黑衣劲装护卫双手环胸,抱着剑迎上来。他身材高大劲瘦,剑眉星目,冷若冰霜,脚步沉稳敏捷,声息全无,他默契地跟在崔璞身后,并不多言。晏傲雪一见便知他武功不弱,至少与自己平齐,更加不敢造次,盘算着如何开口,才能取得崔璞信任。

正要穿过花园,杨雉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一队人马。

“崔璞兄!”杨雉扬声唤他。

“这么晚了,还出去?”崔璞道。

“今天带进城的选采女子逃了一个,兄弟们今夜得挨家挨户去寻她!”杨雉一脸颓丧,“要寻不回这女子,我跟这些侍卫都得给发配了!”

“放心,丢不了。”崔璞意味深长道,“程大人酒没喝够,要约临江楼,回头我叫上你,顺便给你洗尘。”

晏傲雪低着头,自得地一扬眉,暗笑道:崔璞也太过自信,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怎么,还能抓到她不成?

“别担心我,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杨雉没听懂他的暗示,忧心道:“你今天立的军令状可是够吓人的,等你旗开得胜,还是我来给你庆功!不过位置还是你来订,我找这选采女子抽不开身,程大人最近为那个前朝宝鼎够烦心了!”他牵着马往外走,嘱咐道:“记得提前订,临江楼的生意俏得很!”

晏傲雪掌灯照着青石板路,穿过幽暗的花园往西门去。她暗自庆幸,真是老天爷保佑,没让她走错路,穿了帮!

屋檐下的灯笼燃尽的七七八八,仅剩为数不多的烛火照着两侧黑黢黢的矮丛林。隔着百步远就看见前头一名女子,一袭鹅黄色长裙,身披银貂裘,身姿绰约,娇美动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是坐在对面频频偷瞧崔璞的姑娘弋娆。

她早就落于人后,不时踌躇着回头张望,再三跺脚。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子在这黯淡的灯火下岂能不惹眼?崔璞经过她时,发现这个十六七岁的世家小姐在路旁跺脚,不免多看一眼。

弋姝抬头,见是他,顿时神情紧张地向他扯出个甜美的笑脸,“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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