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嫌弃,先穿我的鞋吧。”
她愣愣地望他。这个少年可能不知道,他的一个善举,让她落难途中心中生出温暖,不胜感激。
他仿佛能看出她的疑惑,道:“我的仆从就在附近,还有换洗的鞋穿。”
未等她僵硬的唇舌吐出一个谢字,少年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些干粮和只字片语。她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心道:虽然没见过他的真容,但这份恩情她会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恐怕此份感激之情会如大海捞针,无处报答。
漫天大雪,满目苍茫,唯有眼前的雪,脚下的路,望也望不到尽头令人绝望的白。
双手冰冷僵硬,胸口却不觉得冷,好似埋着一个滚烫的火炉,她要去伏龙山,去练好武艺,为家人报仇。怀抱着凤鸣刀,她龃龉前行。左手冻得红肿生疼,便用右手去搓,哈口热气化成白雾,左手依旧没有知觉,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低头用脸颊去蹭也感觉不到知觉,倒像是触碰在冰冷的刀剑上。
她麻木地走在冰天雪地,沿着淄水走,这条河流经齐国境内,容易辨识。
蓦地,脚下薄冰破碎,她一脚踏空,坠入河中。
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夹衣,沉重的夹衣裙裳将她往阴寒冰冷的河底拽。她左手紧抱凤鸣刀不愿撒手,右手胡乱扑腾,拼死挣扎。她顺水流而下,在水中浮浮沉沉。
就要绝望之际,倏然撞到河边一段枯木。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命抓住树干,用尽浑身力气爬上枯树,刚想上岸,这倒下的枯树却突然断裂,从河岸淤泥中脱离出来,随汤汤河水荡然而下。
她心惊胆战,抓紧刀,抱住树干。她浸泡在水中的衣裳招来数不清的大鱼小鱼,它们纷纷来咬她夹衣上的丝絮,还来吸她肿胀的双手。
她又惊又怕,像个吓破胆的孩子——也许她的胆量早就在数不清的黑衣人袭击避世崖时已经丧失了,只是她当时没发现。被那只猛虎困在树上三天三夜,她懦弱胆怯地像只老鼠,不是吗?阿爹没了,她力气没了,勇气也没了!
她是如此弱小!一只猛虎、一条河流,都足以杀死她,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她又如何有勇气去寻找仇人,去报仇!可若不能报仇,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阿爹阿娘,雪儿再也撑不住了!让我跟你们走吧!她绝望了,冰冷的河水浇灭了她心中那股复仇之火,也冲走了她活着的希望……
不知在水中漂浮了多久,她昏了过去,又不知在冰水中泡了多久,她才被一对夫妇救上来。
她睁开眼,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还是没有将她收走,难道她的苦难还不够吗?
她一直发烧,嘴唇干裂了,靴子早就磨破了,两只脚上长满冻疮和血泡,可她浑然不觉。她不吃不喝,不休息,也不说话,白天黑夜抱着凤鸣刀,一刻也不撒手。她想寻死,可又下不了手。她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活,也不想死?
夫妻俩两岁多的儿子从她面前经过,她愣愣地望着满儿,想到比他大些的阿曜,默默眼泪。她满心怨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什么让她活下来,该活着的应该是阿曜啊!
满儿递给她个窝头,她怕他走了,瞅着他眼也不眨,三两口吃了窝头。那妇人便让儿子递给她水喝,她也喝了水。以后满儿就常来给她送窝头。
她在这户人家住了七八日,渐渐好转起来,看着满儿心里也多了些安慰。她想,也许过段时间她就能恢复勇气,继续走下去,不过,她对此很怀疑。自己都没有勇气,她到哪里去找勇气呢?
这日她拄着刀站起来,在小院中慢慢走几步。脚上冻疮红肿未消,鞋也穿不上,只穿着袜子。冻疮厉害的地方起了水泡,水泡挑了,敷了药,又疼又痒。
忽然,她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晏傲雪一顿,以为听错了,可接着是一声男子的大喊。她听了出来,是那个救她的男子。她急忙提起刀,忍着脚痛冲出去。
她脚走不成道,心急如焚,听见满儿大喊大叫又突然哭起来,走得更急。转过矮墙,她一眼看见满儿趴在石头上,满头是血,大哭不止。再瞅菜园里,两个男子在拉扯满儿娘的衣裳。
晏傲雪怒从胆边生,拎起凤鸣刀飞身而上,劈一个,斩一个,切西瓜一样。那两个歹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口子突突直冒血,喷了她一脸。
她伸手往脸上一摸,抹下一手血,鲜红刺目。刹那间,她仿佛回到火光冲天的避世崖。她不是胆小不敢杀人的晏如雪,而是为复仇重生的晏傲雪!她置身尸山血海之中,手握长刀,拼尽全力斩杀黑衣人。双手上的鲜血,是她仇人的血,地上躺着尸体,是凶手的尸体。她站在山匪的鲜血尸体之上,心魔骤起,仰头纵声大笑,笑得眼泪横流,几近癫狂!手刃仇人的快感冲破了她的求死之心,冲淡了她的悲伤愤懑,激起她凛冽的杀意,这杀意让复仇之火瞬间变成滔天火海。她双眼烧得赤红,身体里重新充满力量,她要复仇!她要追上仇人,杀了他们,或被他们所杀!
她可能不知道,此时她与癫狂仅有一线之隔,看看第一次上战场被鲜血和尸体吓得发疯的士兵有多少!
可她终是突破癫狂的关口,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她将那股疯劲、心魔压制下去,锁在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坚毅的复仇之心,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复仇之心!自此以往,余下半生,只为了这个念头而活!
晏傲雪扭头看看抱着孩子的妇人,和醒过来的男人,他们抖得跟筛子似的。
“这两个山匪必定不是单独来的,你们收拾一下赶紧离开。”她声音清冷。
夫妻俩吓傻了,这些天,她从没说过话,他们都以为她是个哑巴。现在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哪有力气跑!
力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晏傲雪不理他们,拿起锹开始挖坑。那年轻丈夫缓过劲来,要过来帮忙,她冷声拒绝。
“不用,”她自讽道,“全村一百多个坟都是我挖的,这个我在行。”
夫妻俩一听更害怕了,直接拿她当怪物看。
晏傲雪埋了那两人,用雪把脸和手上的血迹擦干,然后郑重其事地给夫妻俩跪下,磕了个头。
“时至今日,我有两份恩、一个仇要报。”她道,“你们救我一命,待我给家人报仇,必定报答救命之恩。”她从头上摘下一枚玉簪递给妇人,“另一位恩人走得仓促,我没来得及赠送信物。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留一支骨簪作念想,这支玉簪赠你,多少能换些银两。”
“这是你母亲遗物,俺怎么能要!姑娘你还是留着……”那妇人推辞道。
晏傲雪不容她拒绝,站起身来。
“若你们没去处,或者被山匪追赶,就拿着这支簪子去酅城,有位姓庸的军司马会帮你们。”
伏龙山是片群山,山头云雾缭绕。山上松柏长青,槐树满树新叶,山下平地枯草丛中长起稀疏的青草。从白雪皑皑的正月,走到青草依依的二月,这段路何其漫长!
靴子太大,走路要越发使劲,生着冻疮的脚磨破流脓,磨得更疼。她索性用长刀的锋刃割破鞋子,将靴子面缠在脚上。她拄着凤鸣刀,衣衫褴褛,自嘲地想:暖春穿夹衣,恐怕没人比她更像个讨饭的叫花子了!
那少年说是伏龙山,也不知是哪座山头。在山下等了两日,此处杳无人烟,踪迹绝无,莫不是那少年欺骗她?
想入山中寻找,没想到长期卧冰饮雪,此时发起烧来,她抱着刀找个树洞躲起来,想等着这阵发热过去。干粮吃完了,她饥肠辘辘,更加头昏眼花。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个冰凉的小手在推她。
“阿姐,阿姐……快走!”
她心头一震,手指微动,虚弱无力地握住那只小手。努力睁开眼睛,树洞外一片刺眼的白光,恍惚中是个穿紫衣的小男孩。
“阿曜……”她张张嘴,干哑的喉咙发出空空的声音。
见她醒了,那小手更用力地拽她。
“阿姐,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坏人要来啦!被他们抓到就不好了!快起来!”
坏人?坏人!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浑浑噩噩地想:难道那些黑衣人没有屠村?难道这一路都是她发烧做的梦?
树洞外杂沓的马蹄声、脚步声临近,还有狗叫声,那男童焦急地催促。
“快走啊!阿姐!再不走来不及了!”
“别怕……阿弟别怕……阿姐这就给你打跑恶人……”晏傲雪忽然来了力气,握紧凤鸣刀,杵着刀从树洞钻出来。
烧得稀里糊涂,模糊的视线中十几个高大的身影围在他们身前,她拄着刀站着,将‘阿弟’往身后一揽。
“阿弟,别怕……阿姐在呢……”
“小兔崽子,还敢跑!”
为首一名高壮的少年跳下马,看她才跟刀一般高,哈哈一笑。
“还找个乞丐当帮手?能打得过谁?把那条良犬交出来!不然叫你好看!”
“那是君父送我的,为什么要给你?”那男孩在她身后小声道,声音颤抖。
“君父不在,今天你死定了!给我上!”他一招手,两条黑色猎犬“嗖”地飞扑上来。
晏傲雪双手握刀,蓦地身形一动,两条猎犬哀叫着飞出去,被割断喉咙。
那少年大怒,招呼身后侍卫,大叫道:“你们两个给我上!”
公子小白拽拽这名姐姐的衣裳,急道:“阿姐,你快走吧,他不敢拿我怎样!”
她木然地回头,双目无神地看向他,干哑的嗓音道:“阿曜不怕,阿姐会保护你……”
公子小白心中震颤,这小阿姐分明已没了意识……
她说罢回头,挥动长刀,劲风穿过刀背铜环,发出凤鸣之声。刀风烈烈,直指长空。她犹如不知疲倦的人偶,又似战场上杀红眼的战士,越挫越勇,只管迎敌。
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
晏如雪不管不顾,一双杏眼紧盯住方才示威的“坏人”。站在满地打滚哀嚎的护卫中,她挑衅地举刀,一指对面少年,
那少年吓得浑身发抖,紧拽旁边男子的袍袖,“君父,君父救我!我什么都没做,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已!”
那中年男子也是好奇,翻身下马。
“国君不可!”众人大声劝阻,纷纷下马。
齐君一整袍袖,斥退众人,只身走到她面前,一拍她肩膀。
“孩子,你做得很好,可以了!”
她目光不动,人也不动。
齐君握住她的刀,想要让她放下兵器,拽了下,竟没拽动。
公子小白从晏如雪身后探出头来,轻轻拉拉她的袖子,道:“阿姐,这是我君父,我们安全了,没人想要伤害我。”
他童稚的嗓音穿入她烧得糊涂的大脑,她低头看看他,确认他说的是真的,一闭眼,骤然倒下。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