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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玑此时已从杏花巷宅院来到湖光书院,她肩上披着件花纺斗篷,自志海书楼的檐角下出现,踩着台阶款款地走下来,颊畔耳坠轻晃,髻上珠钗轻摇,鬓发之间有风吹过,缕缕发丝随着清风摇曳,白裙裙幅遮挡着她的绣鞋,她走来那张为她准备的琴案前停下脚,抬起清澈的美眸望一眼众人,随后眉目低垂,略微曲膝一福,举止端庄而优雅,好似不带半点的世俗气。
她行过礼,缓缓地跪坐在琴案前,抬眸望了眼站在陈闲身后的暖儿,随后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竟是莫名有些复杂。
而与珠玑一起过来的白梨花,在看见暖儿后神色也很复杂,甚至于有些不好意思再多看暖儿一眼。她把琴从琴囊里取出来摆放在琴案上之后,便这样垂着脑袋站在珠玑身旁,心中大抵有着难过、有着悔意、也有着歉意。若仔细说起来,她们主仆与陈闲算是同住杏花巷的邻居,当然陈闲与她们不熟,而这对主仆今日貌似都有些反常。
珠玑已经到场,在场人都很自觉地没再发出半点声音,作为发起这场琴会的人,叶观之自是起身有话要说,同时也分别介绍了一遍椅子上坐着的那几位苏州有名的琴师大儒。今日说是以琴会友,但看样子多半是听珠玑弹奏,然后众人交流交流,或者也可下场弹奏一曲,反正今日这场琴会,无外乎听曲、赏曲、交流与学习,后者则多半是针对书院的那些学子们,那今日也算是一场众师齐聚的公开授艺课。
叶观之讲完开场,便坐回椅子上,已准备洗耳恭听。
琴声响起,珠玑开始了弹奏,弹奏的前几首皆是当世名曲,弹完以后众人皆一阵喝彩。
叶观之和叶华庭都是第一次亲耳听见珠玑弹琴,这父子二人都非常享受,当然也认为珠玑果然不负盛名。
叶子由自是不必说,他一直摇头晃脑的就没停过,其他学子有些人交头接耳,有些人品评与惊叹,毫无疑问都非常赞赏珠玑的琴技。其他的如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青楼勾栏出身的艺妓,她们脸上虽没太多表情,心下却是羡慕与嫉妒,也不得不心服。远在竹林间窗子口的叶轻歌也听得很清楚,对于珠玑的琴技与弹奏过程中运用的一些技巧,她有太多的同感与感触。
珠玑又弹完一首曲子,抬眸望向在场众人,她轻声说道:“接下来是首新曲了,便是郭见深郭公子的新作如鱼,这首曲子珠玑也甚是喜爱,承蒙郭公子的厚爱,能将此曲托于珠玑弹奏,在此谢过郭公子……”
郭见深立马起身长揖一礼,直起腰时颇为骄傲:“好的曲子自当献给擅弹的人,珠玑姑娘技惊四座,于琴之一道……”
随后说着些他自己对于琴之一道的见解,后来带动了一群人展开讨论,总之今日的主题是琴,话题自然离不开古音律学与曲乐之事,懂的人在交流,不懂的人听着,想想受益匪浅。陈闲也时不时被同坐一起的不知道什么人拉上说几句,他初始还是饶有兴致,到后来渐渐的则是随口应付,倒也不是他有心敷衍,实则是随着交流的深入,对方与他的见解委实存在很大的冲突,完全是对牛弹琴,当然对方也认为是对牛弹琴。后来由于陈闲已没什么兴致,身旁人以为他不懂这些,便也没人再找他讨论这等专业性与艺术性极强的话题了,连身旁的云老伯爷也似乎因为觉得陈闲可能不好曲乐之事,便也没再与他交流。
等到众人停止交流,珠玑才开始弹奏起如鱼。
陈闲对于珠玑弹奏的如鱼多少有些期待,他这时候听得非常仔细,果然听出了新花样。正如他昨日期待的那样,这首如鱼珠玑竟然改动过,将曲子其中五段的一部分走音改为了泛音。由此可见,珠玑也认为郭见深的这首曲子应该侧重于泛音,只不过这样的改动在陈闲看来其实还远远不够,这首如鱼仍有着可以更进一步改善的空间。
待得珠玑弹奏完这首如鱼,志海书楼前好长时间没人讲话,似乎都在回味这首曲子,郭见深则是满脸笑容,志得意满。
最后是陈闲身旁的云老伯爷第一个开口赞道:“叶公当真是名师出高徒,这首如鱼,或可成名曲。”
同坐椅子上的其他人也不由点头道:“云老伯爷此言非虚,后辈之中能有这等才能的,郭见深此子可名列江南前三甲。”
叶观之抚须笑而不语。
郭见深又立马起身拱手笑道:“诸师过奖了,学生愧不敢当,其实学生能有今日……”
此人讲话一套一套的口才极好,一开口更是滔滔不绝。
而在他说话的同时,场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珠玑姑娘果然改过这首曲子,可惜改动还不够,应该更加侧重于泛音才对,不然怎能表现出清水的灵动性,又怎能表现出游鱼戏水的意境之感,不过能改成这样,珠玑姑娘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陈闲这番话刚说完,郭见深闻言脸色陡然一白,他的话音也戛然而止,庄岳二人和叶子由的那张脸也不由得骤然变色。
叶观之和叶华庭对望一眼,他父子二人自也已经听出珠玑改过这首如鱼,但心下认为这已是极限了,此时为着陈闲的话而不由皱眉思索起来。珠玑听见这些话,也有些讶异地看向陈闲,她当日在小夜半楼拿到如鱼的谱稿,听郭见深告诉她节奏与曲情后,她后来自己试着弹奏时,确实发现如鱼这首曲子侧重有问题。最后她未再询问郭见深,本也不太想与郭见深和庄岳二人走得太近,她回到杏花巷宅院后便自己做出了改动,改动后的曲子她也练习过不知多少遍,自是认为已然无需再改。
这时候因为陈闲的这一番话,她不免深思起自己的改动是否仍有欠缺。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他们都不知道当日水亭之事,更没听过郭见深弹奏的原版,他们很疑惑陈闲为何突然讲出这种话。
但很快。
坐在蒲团上的那些学子们懂了,同坐椅子上的那些琴师大儒们懂了,水怜色和羽音等艺妓们也懂了……
……这个刚才不与人讨论曲乐之事,或许压根不懂曲乐之事的驸马爷,这个时候……他居然在指点珠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