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想在这儿再挂一副画像,摆一副香火,祭奠另外一个人。”
荀郁悠悠的声音响起,从尘封的记忆里勾起一段回忆。
众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身形消瘦,面容清癯,又透出几分儒雅。
他走路总是不疾不徐,面带着和善的笑意,手上永远拿着一张洁白的手绢,不时捂嘴咳嗽,如此病弱,却仿佛天大的事都压不垮他瘦弱的肩膀
坐在帐中,马车中,伴着咳嗽,谋算着凌家大军兵锋所指。
曾有人说,若将这支大军比作一个人,凌青云是灵魂,副帅杨灏是四肢,而军师秦陵,则是真正的大脑。
荀郁牵起云落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实际上却是向所有人讲着,“当初青云和安歌骤然身亡,天京城中一片动荡,正是秦陵独力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凌府,这点符临有所了解。”
符临点点头。
荀郁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深邃的眼眸印着云落的双眼,“你能够幸存,是秦陵用命换来的。”
云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一直萦绕多年的梦中形象,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父亲,现在看来或许有可能是师父口中的秦陵?
听到那一句用命换来的,不知怎的,心中似有一个地方仿佛被打了一拳,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只好学着那话本上教的,将头轻轻仰起,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之所以没有在这里祭奠秦陵,还有其余那些也值得祭奠的人,是因为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的使命!”
说罢,他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云落。
云落心中肃然,双膝下跪,郑重地双手接过书册,不顾低头掉落的眼泪,沉声应下,“是。”
荀郁起身,缓缓讲着,既是跟云落解惑,也是向众人坦陈。
“这本书册是秦陵亲笔所书,记载了青云身故后发生的大小事情,以及他众多调查的结果。当日云落被送出天京城,此书便一直放在他的襁褓之中到了这儿。”
“在那次巨变中,无数人从云端被打落尘埃,也有无数人随着杨灏,鸡犬升天。就说蜀国境内,负责传递消息的跑堂小厮,后面成了蜀国巨富。”
“负责暗开城门的城门官,变成了蜀国的吏部尚书。”
“伪造军令,调开拱卫在天京城郊亲卫营的随军书吏,变成了蜀国的太傅。”
荀郁缓缓转身,扶起云落,面朝众人,神情之中有些自豪和骄傲,“这三个人,都已经被云落亲手杀死。”
众人反应不同,但都是心中快慰,眼带笑意。
有的事情,从来没有太多的理所当然。
若是云落不堪,他们顶多念在凌帅当年恩情,能拉上一把已算是对当年事有了交待。
毕竟这些人俱是一时人杰,亦非凌家家奴。
某种程度上,许多待遇,是云落自己实打实挣下的,让人家觉得可以拉你一把,扶你一程,甚至值得舍命相救。
这世间许多事,追根求本,无非如此。
云落还有些愣神,没想到师父当年给自己设置的修行三个任务,是这样的缘由。
荀郁看着他,“接下来,好好看看这本书册,长路漫漫,有的事,不是我们计较,而是世道不该如此,他们欠我们的,欠这个世道的,我们都要一一讨回来。”
云落跪在地上沉声应下,“我回了剑宗之后,会好好记住这本书册上的东西,然后努力修行,慢慢去讨债。”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说完,换来密室中,众人的沉默。
终于恶人还得外公来当。
荀郁叹息一声,摸着他的头,“孩子,剑宗你是回不去了。”
云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眼透露出一股震惊和不敢相信,“为什么?”
符临于心不忍,上前劝慰,“孩子,你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你的身世到底意味着什么。”
曹夜来也接话道:“意味着,你将面临大端王朝疯狂的绞杀,清音阁杀手、司闻曹探子、朝廷鹰犬,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对你发出致命一击。一旦你现身在某个公开而固定的地方,只要时间足够,大端王朝会毫不犹豫地集结大军直接扑杀。”
雁惊寒见状也帮了句腔,“你的存在,在杨灏的心中,可能比起北渊的皇帝更重要。不要觉得
夸张,有你这杆旗帜,当年许多主动沉入水底的人或事便会重新浮起,搅乱杨灏苦心经营的这一池春水。这便是动摇国本。”
云落再是早熟,也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听到这些话,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那我要怎么办?”
杨清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跟着我,自己修行。我是你父亲的亲卫,就再当一回你的亲卫。”
云落闭着眼,低着头,抿着嘴,沉默着。
密室的微风依旧不知从何处飘来,众人都跟着沉默,等着那个答案。
云落睁开双眼,转头看着画像上的爹娘,再看着荀郁花白的头发,“师父,我能写几封信请您帮我送去剑宗吗?”
荀郁点头,“那是自然。跟着你文爷爷去写吧。”
文伟带着云落走了出去,看着云落离去时稍显踉跄的脚步,符临叹息一声,“早慧得让人心疼。”
曹夜来和雁惊寒点了点头,周墨沉吟不语。
杨清却摇了摇头,“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得好好改改。没点霸气。”
荀郁斜眼瞥着他,“要都像你当年那么棒槌,他早活不过十岁了。”
杨清沉默了,他忘了,他和他的哥哥杨灏本身就出身豪族,自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又有名师指点,生活自是一帆风顺,后面稍有挫折,又有凌大哥为自己兜底解难。
而云落,他一直都是个孤儿啊,这十多年里,他过的日子,就是彻头彻尾最落魄的孤儿过的日子啊。
周墨终于开口,“没能回去见一眼姜剑神,或许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
荀郁语带感慨,“那个老伙计也是个苦命人,此番以身压阵,也算求仁得仁了。”
荀郁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突然神情一动,“多年前我曾与剑宗上一任宗主闲聊,他偶然提起过,西岭剑宗的宗门大阵曾经有过多次破损,事后都由四象山的阵修帮忙进行了修补。”
几道目光都望向周墨,周墨点点头,“荀叔叔所言不错,我当日也在大阵中察觉到了一些四象山的手法,所以才能指点姜剑神如何压阵。”
他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其实从昨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太大,而且所耗极多。”
荀郁一摆手,“只要有可能,咱们还是努把力,景玉衡那天说得好,人是最重要的。”
杨清在一旁,看似随意地讲了一句,“为何不拆了重来?”
周墨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重建一座大阵的话,消耗可能会再大些,但是成功的把握至少高出五成。”
荀郁面带微笑,“顶多就是剑宗弟子受些时日的罪而已,对他们还有好处。”
一处房间,文伟守在门外,云落端坐房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信封,写给宗主陈清风的、写给符天启的、写给姜老头的、写给崔雉的。
此刻他正提笔写的,是交给裴镇的,兄弟之间,真情流露,酣畅淋漓,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满满两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