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澹靠在美人榻上合着眼,但任是陆行远放轻脚步,她还是听到了。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宫女们会意,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阿翁,坐吧。”
陆行远有很多头衔,三代老臣、当朝丞相、沛国公、瑜瑕殿大学士,任何一个都足以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终生成就。但他没有一个是在乎的。唯有这一声阿翁,直击内心。
“陛下今日叫老臣来是?”陆行远在榻前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坐定。
“近日凌儿办了一些事,一件是和温帝李厚琮合手把她姨母送回来的事。一件是弹劾户部侍郎顾吾同渎职后,把清鲛驸马赵无垠补了缺。还有一件是南华岛开采新矿的事。”
陆行远一听,都是朝堂之事,有些奇怪。若是朝堂之事,何须叫他入涌金门来。
“陛下是觉得清鲛公主有什么地方办得不妥么?”陆行远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三件事都办得滴水不漏,章法有度,”朱玉澹紧锁眉头,玉手轻轻地扣着榻沿,一下又一下。
“但搁在一起,总让朕感觉凌儿急促了些。我也当面问过她,她似有焦虑,又不肯说。”
陆行远不言语了。他侍奉三代明皇,知道朱家最厉害的便是观心之术。当年的开国明皇朱兰淳善察颜色,能度人心,年纪轻轻就掌得一方商盟,做得一手的好买卖,全凭自己领悟出来的识人断面的本事。建国后国强民富,并非只是明皇有治国之才,更多的是识得贤臣良臣。自己能被历代明皇如此看重,也是因为一心奉公,用观心之术亦看不到自己一丝杂念。所以如今明皇朱玉澹忽然这么提起来,那么清鲛公主就一定是有些隐情的。
“孩子年轻,急躁也许是有的。不过陛下既然担心,老臣就略盯着一些。不知陛下觉得从哪里入手较为稳妥?”
“户部尚书是你儿子陆文驰,清鲛驸马赵无垠近日才新补了侍郎位,一举一动你儿子瞧得最清楚,便让他留点心吧。只盯着便是,莫要惊了他。”明皇显然心中早有主意。
“陛下还是觉得赵无垠那孩子不好?”陆行远试探地问了一句。
“当初固然是先皇杀了他父亲,也是他父亲几十年前任户部尚书时偷天换日,贪污国库,咎由自取。赵无垠人虽有才,但对此事终有执念。”明皇越发眉头紧锁。
“可驸马与公主已成婚两年,又两情相悦,现下若要再做什么只怕投鼠忌器。”陆行远是看着朱芷凌长大的,朱芷凌对赵无垠的心意他一目了然。
明皇沉默了。
陆行远说的没有错,这确实不是一时间就能解开的难题,所以暂时也只能是盯着了,何况现在赵无垠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用人不可诛心。
朝堂之事说完了,陆行远能觉得明皇并不想让他退下,他就默默地坐着,等候明皇开口。
许久,明皇才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翁。”
陆行远忙应道:“我在。”
“朕近日里尤其思念他,朕总觉得……朕当初是不是应该……”朱玉澹的声音越来越轻。
“陛下……陛下又说这些不该说的话了。”陆行远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起来,口吻倒更像一个父亲。
“可是……如果朕当初……”
“陛下!臣说了很多次了,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陛下只是遵从了先皇的旨意,何况鸩酒是臣亲手端给他看着他喝下的!他要怨也不会怨陛下,只会怨臣这个当父亲的!”陆行远忽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可终究是因为朕才杀了他啊!”
朱玉澹的一声嘶喊,响彻了整个宫殿,好像一层黑色的面纱忽然被揭开,露出一张骇人的扭曲脸孔一样。朱玉澹伏倒在榻上,发泄般地抓着软榻上的织锦缎面,泪水一滴滴地渗了进去。
“我那么喜欢他,却眼睁睁看着他死,看着他的血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却还在努力宽慰我,对我笑着。后来,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他发现慢慢看不到我了,还叫着我的名字。多少个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他脸上的血,满身的血啊……”朱玉澹方寸大乱,已是泣不成声,头上的松绿玉簪不知何时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身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