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泥色飞影掠过灌木丛,嗖地窜起,堪堪接过白影,几个回旋安然落在了塔下的石阶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轻生?”心一轻斥,如玉的俊颜不掩薄怒,许是难得动了气,一时竟忘了释开箍在她腰间的手。
芷歌倚在他怀里,夜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很早就想从塔顶跳下了。虽然死不成,那种失重的感觉竟给她一种不曾有过的鲜活感觉,感觉她是真真切切还活着。
她微喘着,满不在乎地抬眸:“大师既是渡我的佛陀,我跳塔,你自然会接住我。如此,何来轻生?”
“你”少年僧噎住,话未出口,一道如墨杀气袭来,他带着怀中人旋身避开。
狼子夜招招带煞,杀气啸天。
心一要护芷歌,不过数招已落下风:“施主已误她一生,何苦再咄咄相逼?更何况你方才分明想救她。”
“一个沽名钓誉的思凡和尚,没资格与我说道。”狼子夜冷嘲,杀气愈甚。
“施主慎言!你辱贫僧不要紧,但不得损她名节!”心一出手凌厉了几分,直将怀翼里庇护的人看顾得愈发紧。
狼子夜冷瞧着眼前交缠的身影,冰冷的眸光燃起了烈焰:“她还有名节可言?徐芷歌,彭城王若知晓你与这和尚的苟且,还会心甘心愿为你们所用?”
“你住口!”芷歌恨极了“苟且”二字,也不知如何竟挣脱心一的桎梏,抽下云鬓金钗便刺向那道墨风。
“芷”心一出手阻止已是不及。
电石火光之间,墨风席卷的杀气骤散。
嗞地一声,竟是金钗划破狼子夜的掌心,溅起一道血光。他掌风残留的杀气,折断金钗,咔嚓断作两截落在地上。
他反手桎住她的腕,猛地拽过她,另一只手顺势掐住她的脖颈:“皇上买我来,是叫你收下今日的生辰礼。这是他今生送你的最后一份寿礼。”
芷歌微仰着头,脖颈的窒闷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来得锥心。十年记忆如潮,终于冲得热泪决了堤,道不清是仇是恨还是怨。
过去的九个生辰,那个人都会煞费苦心为她筹谋礼物。年幼时,亲手捏陶人,摘芙蓉,成年后亲手打磨璞玉,铸造头钗,甚至为她洗手作汤羹……
十年如一日的情深款款,非卿不娶的信誓旦旦,最后,不过是城府深重的蛰伏和虚情假意的逢迎。
她终于遂了那远在金銮殿的至尊之愿,绝望得如同断了翅的金凤,再守不住强忍的泪水。
泪,滴答滴答,渗入狼子夜的指缝。他被灼到一般,猛地释开她,她便如那金钗,折断般坠在了地上。他果决如风地转身离去。
“等等。”她跪伏在地上,散乱的乌发半遮着容颜。
他竟住了步。
“你转告刘义隆,即便他成为千古一帝,名留青史,于我徐芷歌,他也只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小人!”
狼子夜的背脊僵了僵,转瞬便只听得一声马啸,他绝尘而去。
心一悲悯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便默然离去。
翌日清晨,芷歌便启程回了京城。
徐府,坐落在建康内城台城的正南。传言,那里是台城的风水眼,因而徐府人丁兴旺,子孙亨达。
然而,这风水似因早几个月的那场丧事,蒙了阴影。
夕阳西落,院子里的梧桐树,不过早秋,竟已树叶凋敝。硕大的树影投落在窗棂上,折下斑驳的黑影。
芷歌守在母亲的卧房,抱着一个枕头,枯坐了整个下午。连明妈进来掌灯,也被她摒退了出去。
夜幕悄至,她瘦削的身影隐在越来越暗的床幔里。
忽得,有亮光行了进来。
是父亲。
芷歌蓦地坐直,看着父亲缓步进来,一盏素灯搁在了桌案上。
“父亲。”她起身福礼,微垂着脑袋,手中仍旧抱着母亲的枕头。
徐羡之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将她红肿的眼皮和眸底氤氲的雾气看了个彻底,这才在桌案旁的绣凳上落了座。他几近入夜才从内阁府回来,这是父女俩三个多月来头一次见面。
徐羡之却并不想再纵容女儿半分:“做我徐家的女儿,眼泪,若不是作为武器,便绝不能流。”
芷歌的唇嚅了嚅,才解释道:“我只是思念母亲。”她强忍着眸底汹涌的氤氲涩意:“往后,不会了。”
“你的信,为父看了。”徐羡之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能想通,为父深感欣慰。不过。”话锋一转,他接着道,“为父给你的两条路,一条是进路,一条是退路。幺儿啊。”
他深叹,“为父希望你选的是进路。你还是叫为父失望了。”
时至今日,父亲对她,越来越像对待哥哥们,苛刻到近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