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季伏微似是陷入难题,不知如何说这个孩子。
时嵬弯下腰,“好可爱,你叫什么?”
“昭凝。”
“哦,昭字明亮,凝字柔和,刚柔兼有的好名字。”时嵬夸赞。
小女孩笑了,“对啊,是我爹爹取的。”
季伏微终于点了点头,“是吾家小女。”
“还不知姑娘芳名。”
时嵬看不出他竟是主动问姑娘名字的那种人,想了一会儿道,“苏芷宁。”
没说几句话,忽听身后有人叫她,时嵬听是谁,浑身一激灵,“此处。”向他招手。
王爷撑着伞,慢慢走近了他们。
时嵬感觉道即墨幻和这个男子认识,他们互相看了很久,眼神中尽是她看不懂的意思。
即墨幻道,“季博士,许久未见。”
“王爷,未央。”
“博士?”时嵬诧异,“你是六学中人?”
即墨幻道,此言差矣,这位如今已是国子学的学长。
“国子学?”时嵬不知为何,总是对于读书人有一种好感。
即墨幻忽然又道,“宁儿还不知道吧,这位曾经还是帝女驸马。”
时嵬听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是个衣着简朴的读书人,没想到还是驸马。
不过,为何即墨幻说是曾经,现在不是了吗?
她不敢多问,即墨幻不喜欢多嘴的人。
小女孩打破了这种尴尬,抱着季伏嵬的大腿问,“爹爹,我们今日还去打马球吗?”
“去。”他看了看时嵬,又对即墨幻道,“不知王爷可喜欢马球?”
即墨幻笑道,“我们才来良渚不久,还没有安定下来,要先回府安置。”
“打马球并不会浪费多少时间。”他说。
时嵬也想和他们一起去。
即墨幻又说,“她不善马球,不懂得规则二字,女子皆是如此,不懂得什么叫做道义。”
时嵬心想,就你一个人知道。
季伏微道,“既然男子天生比女子强壮,那让几分给她们也算不得什么,把规则稍微偏向她们无伤大雅。”
即墨幻看着他,“季博士倒是和那些日日说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读书人不同。”
时嵬也觉得是。
“你想去吗?”他问时嵬,手上却使了力气。
时嵬慢慢低下头道,“我对于马球并不擅长,也不甚喜欢。”
她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不敢直视着季伏微的眼睛撒谎,她连即墨幻都敢骗,区区一个陌生人算不上什么。
季伏微长长的叹一口气,“那等你喜欢上马球,可以同我们一起。”
即墨幻道,“天色晚了,我们要回去”
时嵬跟着他后面,没有回头看季伏微一眼,她知道,她敢多看,即墨幻一定会把她的眼珠子扣下来。
季伏微在他们身后柔声说,“快下雨了,记得出行带伞。”
时嵬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见过,她忍住想要回头的念头,在心里细细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
她走后很久,他还站在那里不动。
七年,他等了她七年。
在所有人都说那是时嵬的尸体之时,他不信,那个划破脸丑陋的男子尸身并不是时嵬,他派人去找她,自己也前往雕题找了三年,但是从没有她的音信。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过了那几年,后来他想着只要他活着,她也活着,他就有可能再见到她。
他果然见到了她。
季伏微呆滞片刻,终于笑了,笑着笑着却眼角红了。
小女孩拉拉他的手,“爹爹,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碰见了一个故人。”
不多时又说,“不要告诉你母亲。”
她甜甜的笑,“那爹爹给我买糖葫芦。”
“不行,你前几日还说牙痛,不能多吃。”
“那我告诉母亲去。”
“我会生气的。“
元幕出来的时候谈依沁把食盘都已经给他装好。
他嘴上说着麻烦,其实嘴角已经遮不住的笑。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她在他身边,得妻如此,不负此生。
谈依沁想要和他说那件事,忽想起他近日朝事繁忙,故此说,“夫君,晚上回来,妾身有事情想要和你说。”
他点头说,“回去吧,外面热,喝些绿豆汤消消暑。”
“哎。”她把他送上了马车。
回了房中,丫头来传话,说是小姐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她有些抱歉,顾着伺候他,却忘记了谈依璇。
“最近你不是说天热吃什么都吃不下吗?”她拿出东西。
“这是什么?”
“用这个熬汤,清热去火,可以健脾。”
谈依沁笑了笑,说,“不必了。”
“哦?”谈依璇不悦,她竟然拒绝自己的好意。
“因为……”她凑近她耳边,“因为我有孕了。”
谈依沁喋喋不休地和她说这个孩子来得多么巧合,那日元幕刚说过要是有个和昭凝一样可爱的孩子就好了,晚间她诊脉就发现了已有身孕几月。
但前三个月不稳,最好不要宣扬,所以谈依沁只告诉了自家姐妹。
“我还没有和爷说,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依璇,这个孩子是我求了许久”
话声未落,谈依璇已经把一只簪子插入了她心口。
谈依沁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那一瞬。
“你看着我做什么,所以说,为什么要和我炫耀?”
谈依沁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心口,那把簪子已经被谈依璇收回了发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嘴角吐出鲜血,谈依璇看着她,“你难道不知,你在我面前每一句恩爱都是刀子吗?我对元幕的心,我不信你不知,可你非要往我心口上插刀子。”
她微弱地辩解道,“我……我……没有……”
“如果你没有,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那些话,我恨你,而且我不后悔这样做,你去那边一定要和阎王告状,就指名道姓说是我所为,我根本不在乎,反正我这半生都这样过来了。”
她走出了谈依沁的房间,对着四下大喊,“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
地上那个女子拼命扶着床板站起来,用另外一把尖锐的木梳子沿着那个伤口刺进了心口处,正好在那个伤口上。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元幕回来后,抱着她哭了整晚。
他以为是他平日对她有冷漠,故意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伤害她,让她难过了,元幕自责得想要杀了自己。
他看着那把木梳,想起来自己刚送给她的时候,她是那般开心,从前他没有送给她什么东西,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她,后来某一日她在外面走丢了,府中的人也找不到他,他像是疯了一般去寻她。
那时候他才知道,如果真的没有了她,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他只要这一个妻子。
元幕喝了很多酒,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何没有和她说清楚,他是喜欢她的,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他是喜欢说难听的话给她,可,那也是因为他想要看见她向他服软,她柔声认错的样子不知多么可爱,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他怎么会不喜欢。
他只是喜欢得慢了些。
只是想着,她已经在他身边,他可以慢慢对她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逼死她。
今天离开的时候她对他笑得那样耀眼,元幕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
府中人说,有刺客闯了进来,要玷污夫人的清白,夫人不愿意,便自行了断。
那把梳子还刺在她心中,从此后,也刺在了他心中。
他在想,如果他平日没有对她那样严苛,她会不会不做这个选择。
他在意的根本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她的性命,如果没有了她,他不知要如何活下去。
时嵬坐在房中仔细回想那个女子。
莲瑜要进入元府,她求了王爷让她也一起进入,出乎意料,王爷竟然答应了。
她们藏在那个叫谈依沁的女子的房间中,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东西。
就在她们想要离开之时,听见有女子入内,于是她们不再轻举妄动。
躲在房梁之上。
后来谈依沁也来了,和那个女子说话。
正当那一刻发生之时,时嵬忍不住想要出手帮助那个女子。
她已有身孕,这个女子怎么如此狠心要她的性命。
更加让人惊奇的是,那女子拔出簪子后,谈依沁竟然自己把木梳子刺入了心口。
时嵬可以看穿她的行为,她在给那个女子开脱,可是,她分明是杀她的凶手。
时嵬又觉奇怪,她从来不知,有人竟然会帮助凶手脱身。
后来莲瑜说,那是家人。
她很少听见家人这个词。
如果不是偶尔想起,她会觉得自己是从即墨幻的肚子里蹦出来的。
因为他总是说,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要不是我,你哪里还有命。
所以这也难怪她会觉得是即墨幻给了她生命。
那家又是什么呢?
流浪汉没有家,可时嵬不是流浪汉,她也没有家。
自然,她也没有家人。
莲瑜和她说过,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子只要有丈夫就好。
所有的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她们一同洗澡,莲瑜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说以后她们都会用这个盛孩子。
她说是啊。
她是练武的人,手指划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
其实,时嵬并不怎么讨厌莲瑜,她唯一讨厌,可以说是厌恶的人是即墨幻。
是他把她摧毁,而且把她变成了一个她讨厌的模样。
时嵬记得玉堂春里说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王金龙与名妓玉堂春邂逅,情投意合,沉湎女色。不想过了一年,王金龙的几万银两就被老鸨骗尽,落入绝境,此时玉堂春倾囊相助,规劝公子考取功名才是正途。王金龙走后,玉堂春念念不忘旧情,拒不接客。老鸨看看无利可图,一怒之下将玉堂春卖给山西富商沈燕林为妾。富商的妻子与人私通,害死亲夫,反诬是玉堂春杀了人,告到官府,玉堂春被屈打成招,定为死罪。案子送到科举中第后做了八府巡按的王金龙手里,他几经周折,才查明案情,为玉堂春平反昭雪,两人得以破镜重圆。京戏之所以安排玉堂春有一个好结局,就因为她是一个好妓女。时嵬觉得,在即墨幻身边,她自己连个妓女都算不上。
她是那么厌恶他。
即墨幻忽然来了。
他站得离她很近,时嵬全身僵硬着任由他动作,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只有即墨幻笑意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润如水,幽静如潭。
他一向是这样的,直到他拿开了手,时嵬才回过神来。
禁不住恐惧,幸好此时夜色已浓,她才不必发愁该如何掩盖。
即墨幻先朝园子中走去,他雪白的衣衫在黑暗中轻轻拂动,不时有纤细竹枝划过,偶尔有淡薄的月光透过竹叶之间的缝隙,打在他身上,仿若浮冰碎雪,时嵬迟了片刻,才跟上他的脚步,她不知,他又要打什么算盘。
穿过林子走出黑暗,才走出几步,便有侍卫靠近,那侍卫先向即墨幻行礼,道“王爷,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些人,时嵬都认不得,也不知即墨幻又安排了什么。
他瞥了时嵬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你和我一起去瞧瞧?”
由那侍卫引路,没走几步就到了地方,即墨幻这个人神神叨叨,时嵬摸着身上那颗珠子,一颗心跳的飞快。
忽然看见一个被困住铁笼子里的飞人非兽的怪物。
她感到愕然,转头看向他,即墨幻也恰好在此时转过来,笑吟吟的点头,“你不认识他,可以后你会认识他。”
门是虚掩着的,从笼子里里隐约传出蛮横的叫骂声,这才让时嵬明白,那确实是个人。
进了院子时,她听清了骂声,多半是市井间的粗鄙俚语,骂得流利无比,话语之间不带半点儿停顿,有些词句之妙,她甚至要回味好一阵子才能领悟其中的意思。
从院门口走到房屋前不过二十多步的距离,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那人已经骂了不知百余次。
二人进门的那刻,骂声陡然中止,时嵬不知他是不是怕了即墨幻周身的寒冷。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很暗,有几名侍卫在门口屋内看守着,见即墨幻来了,连忙纷纷行礼,他径直走向房屋正中央,目光含笑,望向笼子里的人。
此时那人被拇指粗细的麻绳绞缠绑缚着,衣衫凌乱,长发狼狈披散,,看起来很是可怜,他先是看见即墨幻,正要继续破口大骂,忽然瞧见他身后的时嵬,立即变了颜色,嘴唇微微开启着,颤抖着道“求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离开那里,在前厅坐下,时嵬又猛灌了好几口凉水,她的心跳才逐渐的平复下来。
她从前也不是没看过遭受酷刑的人,可是今日那个人的惨状实在是可怕得紧。
大概是因为……太痛苦了,时嵬想起了自己被罚。
平常即墨幻穿着素服时,外人只觉得他容颜秀美,风华高雅,可是衣衫下的那个真实的人,却好像不慎将平凡的伪装掀开一角,露出其诡异可怕的气息。
那双明明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却仿佛汇聚了众生诸般色相,深不可测,好像能吸食人的灵魂。
没一会儿他便走了出来,敞开的领口已经合拢,平静柔和的秀丽脸容高雅莫测。
时嵬喝了水才舒了口气,道“你为何要让我看着”
他思索片刻,沉着的道“杀鸡儆猴,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还没等时嵬有反应,他又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些狡黠,“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你不必知道是谁,总之,你以后想跑,下场和他一样,知道吗?”
在时嵬看来,她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