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又是一愣,明晃晃的眼看看他,又看看她,吃惊的样子莫名可爱。青耕也在这时跳出来,情绪十分激动,“这年头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认主,你赶紧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
郎君却将全部注意落在秋辞手里的软鞭上,若有所思。
夏娘是个遭命运捉弄的女人,自幼父母双亡,靠沿街乞讨为生,偏又生得娇美,自是不甘平凡。
十三岁时入了萧宅做丫鬟,那时萧家的主子叫萧淹,便言令才,三十岁就升了户曹掾史。一日,萧淹宿醉归府,夏娘生了心思,待三更无人爬上了富贵床。萧淹专情,独宠嫡妻祖氏,可伤前岁得病去了,这两年他醉心仕途,也不提鸾胶再续,膝下仅有祖氏留下一女。他见夏娘聪明伶俐,且有几分姿色,便也不去计较她的算计,将她纳做了妾,只半年就见了喜事。
夏娘孕肚尖尖似桃,萧母断是男郎,便想着孙子出生,将孙子娘扶正。夏娘喜出望外,日日期盼孩子落地。直到这日,也是夏娘临盆前的一月,萧淹途经淇水时,寻到了一块奇石。
石头久泡于水中,周身长满了青苔水藻,扒开一看,上头花鸟虫兽,麒麟獬豸皆呈祥瑞,更时不时发出一股异香,像是桂花浇上了金桔汁,醇香浓郁。先前萧淹正寻好石做影壁,便命工人凿石磨壁,保留其八分模样,立在前厅做镇宅之物。那时夏娘挺着肚子自影壁下走过,每每隐觉胸闷气短,一次险些晕倒,脑袋倒在石头上,嗑出了血,似开出一朵花,转眼便被吸进了石头里,无人察觉。是夜,夏娘难产,连带着孩子一起大归了。她死后心不甘,怨魂盘旋于坟塚周围,深重的执念将她化作姑获鸟。
听到此处,秋辞对来因去果已了然于胸。
想来那隐匿于萧宅的魍象鸠占鹊巢,吞了为商纣守陵的镇墓兽。帝辛生前暴虐无道,作古多年,死后唯恐被人鞭尸,命子武庚将尸骨藏于淇河之中。本以万无一失,谁料淇河因河道东移,河床日见冲刷变低,纣墓露出,渐与堤岸连在一起。而魍象吞食野鬼恶鬼本就阴邪,又受帝辛怨气影响,杀人吃肝亦是必行之事。
秋辞微微愣了愣。原来凡人将她比作的却不是妲己,而是帝辛。帝辛残暴狠毒,荒淫无度,倒是比扭捏作态的狐精直白些。只是她还是不喜欢。
捧炉凉了,靖人娘子又端来一个红泥小手炉,放在秋辞手中。她问道:“乌伤的孩子都是你拐的?”
夏娘点了点头,“那邪物吃人,害了萧家人不够,直吃了大半个县的婴孩才罢休。所幸只要它闻不着血,就不会出去害人。不承想有人买了萧宅,我恨邪物又要作祟,便拐了全县的婴孩,细细将他们养大,再还回去。如此我能不寂寞,他们也留下了命。可恨它却将魔爪伸向了邻县,我能力有限,也再顾不得。”
姑获鸟言辞凿凿,倒不像在说谎。想她尚通人性,吉量在她手中性命无忧,秋辞安心落意,也为郎君在场,并未立即追问吉量一事,只坐在了一旁空翠的大石上,捧着手炉微笑道:“如何不再养几年?长了十岁也是孩子,萧宅里现今可住着人呢!”
夏娘迟疑了片刻,抬眸看了郎君一眼,见他眸色淡淡并无情绪,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轻声道:“是他告诉我,邪物已伤,再不起浪。命夏娘在此等候主子,万不可怠慢。”
郎君负手而立,南枝贴着衣襟划过,白裳吸了花色,尽显风情,“他是谁?”
夏娘垂下头道:“大人凫徯。”
秋辞一怔,手炉都险些拿不稳。
怪道郎君会知晓吉量身份,怕是那凫徯大嘴巴,在她那吃了亏后,委屈巴巴地对着主子稀里哗啦一阵,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与他听了。秋辞暗恨自己当初没待凫徯再好些,也不知他在郎君面前怎么说她坏呢。
青耕抱着手臂,低头看了眼夏娘道:“你既是凫徯的人,必不是罪大恶极,为何要请罪?”
夏娘诚惶诚恐道,“因我胎死腹中的孩儿魂魄无依,便是投生也体弱多病,难有整寿,为此那对夫妻竟狠起杀心,我自是不许,趁夜色杀人夺子。妖物伤人已天理不容,何况是杀人呢?现阿华有靖人照料,可无忧成长,夏娘害人偿命,无怨无悔。只可怜我那孩儿,始终都来不及唤娘。”
郎君此时不笑,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秋辞以为是他要出手处决杀人的姑获鸟,便急着捧起夏娘的脑袋,问道:“寻死不迟,先告诉我你把吉量藏哪了?”
郎君面色平和,眼底却是静静淌过一丝笑意。
夏娘疑惑,“我不知吉量是谁,娘子恐是寻错人了。”
青耕也跟着起哄,“呦,先前不是说不认识吉量么?”
秋辞有些急了,把手比在肩膀上,“你怎会不知吉量是谁,他生着一双金瞳,大概这般高了,或许更高。”
“她或是真不知。”说话的人不是夏娘,而是羽衣油亮,人比花秀的凫徯,他奉命寻人有了结果,此来是为主答复。他朝着郎君行了一礼,说道:“主子,有人在豢养髑髅神(1)。”
髑髅神是什么?光听名字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髑髅神到底是什么?在场的几位又都不知道。便是熟读天下书的郎君,也不过略晓皮毛。只知是妖人拐盗男童,将人杀死掬留魂魄,制成傀儡供其驱使,做尽世间恶事。
立在梅树下的秋辞肚子忽然疼了起来,疼得她眉目狰狞,满头是汗,再也站不直身子。她双眼闪烁地盯着地上碾作尘泥的落花,浑身都在发抖。她明明已经一候未喝人间的雨水,肚子是不可能疼的,只是此刻的疼又是这样彻骨,令她难以招架。一旁的靖人娘子以为是她觉着冷,连忙端来热茶,谁知秋辞竟疼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