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是她竟然并不觉得害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个秋千是皇帝给我的母妃做的。”赤蚀言拍了拍身下的秋千,眼眸清亮,偏又意外的深而黑,讽刺的笑了笑,说:“我母妃就是在这为他跳了最后一段舞,然后饮下毒酒睡倒在这架秋千上的。”
一个女人饮下毒酒惨死在这架秋千,还是眼前这个少年郎的母妃,东陵皇帝的妃子。
卿卿常听老人们说起女鬼索命,尖叫一声再也待不下去,捧着奶酪酥,落荒而逃,蓦然回首,那青衫少年郎却在秋千上荡了起来,凄寒的清风掀起他的衣袂,他好似对着她凄凉的笑了。
赤蚀言本就生得好看,没有东陵皇帝的邪气,应当是像他的母妃多些,比女人还要清丽几分,这一笑,仿若世间万物黯淡无光,雪落明珠,天是惨白的灰青色,令人窒息。
她心底泛着莫名的疼痛,灰蒙蒙的布衣掠过白霜覆盖的地面,很冷,却还是慌不择路的从狗洞钻了回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本该没有交集,可那少年郎温和而寂寥的身影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袭青衫,玲珑公子,在雪地秋千披着玉雪的狐裘,自此,她便记了好些年。
而后,她和母亲叶青姿被抓去城楼,城下是她当了官的父亲,还有些铁甲将士,英姿飒爽,叶青姿泪如雨下,搂着她极力克制住情绪,与父亲两两相望。
恩爱夫妻,一朝再相见,却是兵临城下,沦落为质子,百般滋味唯有自知。
东陵这些人总是很粗鲁,他们与父亲说了一些话,都是些劝他投降封候的话,父亲执意不肯,那些人便去押着母亲,拿起剑来要杀她,卿卿想去将她抢回来,却是被他们踹开来。
叶青姿吻着她的额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她疼的厉害,委屈又难过,有人在拉扯着她们,要将她们母女俩分开,她大哭,拉扯着叶青姿的衣角,不安的大叫。
城下,父亲骑着枣红大马,却穿着贫寒布衣,束发立冠,怒目圆睁,破口大骂东陵狗贼,想要冲进东陵城门,而他的那些铁甲将士执意拉着父亲,不让他意气用事,他在痛苦嘶吼。
“东陵狗贼,尔等敢尔,欺辱一介妇孺,不怕遭天下人嗤笑吗?!若动我段臣旭妻女,我定要杀尽东陵皇族,叫你们血债血偿!”
叶青姿松开她,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笑着对她说:“卿卿,卿卿,你要记着,母亲为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日后会有个夫君来疼惜你一生。”
在东陵,君不负卿卿,卿卿是良妻的意思,母亲为她取这个名字,原来是愿日后有个夫君来疼惜她一辈子。
母亲从来不与她说这些话,她莫名有些不安,却听母亲颤抖着将手蒙住她的眼睛,视线一片黑暗,又说:“我的卿卿啊,听话,闭上眼睛不要睁开。”
叶卿卿眼睫轻颤,又惊又怕,嘴唇抖得不像话,却还是听话的合上眼睛,手上握着的力度消失,仿若抓了一手虚空,清风一动,她的耳边传来东陵那些人的尖叫。
她的父亲在大叫:“青姿,我回来了,我是段郎,我回来了,不要跳不要我降,我降敌!”母亲说的没错,她的父亲确实是极爱她的,宁背负千古骂名,也不愿看着她受苦。
骨子里有一种东西在随着血液流失,卿卿想要睁开眼睛,她觉得这次不该听叶青姿的话,有人在劝说段夫人,她跪坐在地低着头,迟疑不定的睁开眼,再抬起头来。
叶青姿向来憔悴不堪的容颜,人老珠黄,素雅布衣站在城墙上肆意招摇,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寒光的长剑,历经沧桑的容颜不再美丽,唯有一双美眸如含秋波,风华犹在。
母亲只是个等候夫君归矣的妻子,听人说母亲本是江湖侠女,鲜衣怒马,她也不大相信,母亲从来没有拿过刀剑,却在这时,仿若蒙尘的明珠,灼伤世人的眼。
她觉得好像今日才认识到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卿卿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招摇恣意,带着前所未有的洒脱傲气,身为江湖儿女的鲜衣怒马,举起剑来,将东陵敌人斩杀于脚下,一招一式都如行云流水。
她奔向城楼上,被素纱裹着的满头乌发四散开来,背影迤逦,就像是要钻进云层的歌姬,有人惊慌失措,仿佛知晓她的目的,紧追上去,想要拦住她,却是迟了一步。
“我夫君英姿飒爽,一代枭雄,尔等世人不配降服于脚下,我叶青姿江湖侠女,一代骄女,不屈于东陵狗贼,以求自刎定不辱没夫君一世英名。”
说罢,在所有人没有想到,那看似平淡的女人挥剑抵在颈脖处,深深凝视着城下的男子,缓缓闭眼,身姿轻柔如同一片云彩,手下割破喉咙,腰身一扭,满头三千乌发四散飞扬开来。
她的一生都在等候一个人,苦苦相望,最终却只是等来死亡,虽然没能白首不分离,但好在,那个她喜欢的少年终究还是回来了。
母亲是个极易满足的女人。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见那傲气却平庸的女子手上滑落下沾染着鲜血的长剑,仿若失去全身所有的力气,衣袂翻飞,乌发四散开来,如同断翼而落的蝶,身形一软倒下城墙。
她以鲜血的代价来换取夫君的周全和名声,并不怕卿卿会被斩杀,她也算是极为聪明的女人,料定东陵恐天下人嗤笑,只会以她为质子,不会将幼女卿卿当作质子。
殷红的鲜血飞扬在半空,飘洒在寒风凛冽的城墙上,卿卿的视线内满是一片腥红,东陵的那些人要去抓住叶青姿下坠的身躯,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她拿起母亲滑落的长剑,爬起来砍伤那人的手。
年幼无知的小丫头,站在城墙上,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发梢亦是发黄,眼眸含秋波,暗咬唇瓣,固执又可怜,像她死去的母亲一般举起长剑,无畏无惧:“别拿你们的脏手碰我母亲!”
那人是个宦官,头戴巧士冠,唇红齿白,一副好样貌,却捏着令人生厌的兰花指,嗓音又尖又利,痛哭流涕的捂着受伤的手腕,敢怒不敢言,悻悻的缩回手来。
她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敢回头,只能听见一声沉闷的重物摔下来的声音,而后好似有人翻身下马,是她的父亲,一介男儿郎不顾身份,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悲痛欲绝的大哭。
仿若失去这人间最后的一点绝色。
“青姿,青姿你睁开眼……你看,我穿了我们成亲时的衣裳,这衣裳我本想着回去找你时穿给你看的,我穿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青姿……”
叶青姿容颜褪去所有的颜色,逐渐变得惨白,唇瓣没有血色,颈脖处的伤口亦是流淌出鲜血,没有半分生息的躺在段臣旭的怀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明艳动人的华服女人慵懒的躺在凤辇,眉梢皆是风情,冷漠的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站起身来,卿卿尚未不知事况,却见眼前黑影一闪,一个女子就夺去她手中的长剑。
这身法过于诡异,又极快,所有人都还未看清动作,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子就已是夺去她手上的长剑,再是屈指一弹,那刚硬的长剑就钉在城墙上,剑身颤栗。
“小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华服女人嘲讽一笑,睥睨天下与她,眼神冷而利,拔出城墙上钉着的长剑,玉白的指尖擦拭着剑身,沾染着鲜血,她抓住发呆的卿卿,将长剑抵在她的颈脖处,冷笑:“段将军,你的女儿可还在我手中,要不要归降在于你。”
这个女人她是知道的,天下人都唤她恶后,名声风气都极差,封后那时还一身缟素亲手屠尽自家满门,前历后史,前所未有的狠毒,罔顾礼法,视天下人弃如敝屐。
孟矜,东陵皇后。
痛失爱妻,只剩下一个女儿,段臣旭悲痛欲绝,最终妥协归降于东陵,一代枭雄就此陨落,令天下人唏嘘不已,那时的她一跃而成贵女,父亲将她保护的很严,却不许她出门。
他很害怕失去这个女儿。
她的母亲没有给她取个姓,本该姓段,父亲却抚摸着她的头,唤她叶卿卿,叶青姿,叶卿卿,就连女儿的名字都是在怀恋叶青姿。
她忘记不了那个在宫内初遇的少年郎,站在红缎飘飞的秋千,孤独,善于忍耐,仿若惊艳了她整个岁月。
此后,她听闻,那个少年郎密谋多年终于谋反,逃离东陵,身价百倍,一跃成为四方诸国传言中的司雨使,还带走了十曰令,给皇后一个下马威,要与父亲结盟,推倒东陵皇族。
父亲一直没能忘记母亲自刎城墙上的深仇大恨,却总是笑着让她不要带着仇恨活下去,母亲的仇由他来,要脏也是脏了他的手,不能脏了他和叶青姿这个女儿的手。
她对父亲说喜欢赤蚀言,要嫁予他为妻,父亲不愿,这是她第一次大发脾气,忤逆父亲的意思,绝食哭泣,父亲无奈就允了她,又将他的将士如同当作嫁妆,铁了心要将东陵打下来送予她。
父亲说,我段臣旭的女儿总不能低人一等,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看你以后给那些皇后妃子下跪行礼,要行礼也得她们给你行礼,我要将这江山打下来送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