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奴躺在潮湿的泥泞里,张了张嘴,然而灌进寒风而呕咳几声,缓慢的侧首去瞧倚靠于牢笼的花夭离,动作很僵硬,掌心攥着温热的小药瓶,神情晦暗,继而失神片刻。
花夭离仰起头闭着眼睛,清冷月光倾泻而下,落到她满是疤痕的容颜,纤长的睫毛在颤,笼罩着一片碎光,清浅而孤寂。
她淡淡说:“我知道你不大能说话,来日方长,会有时间让你慢慢说予我听,我现在说些什么你只管点头和摇头便可以。”
来日方长。
会有时间让你慢慢说予我听。
女奴的眸光里涌动着几分希翼,本是晦暗无光,犹如一具死人躯体,身躯颤栗,然而却是因为这些只言片语便可闪烁着几分活气,如同死灰复燃,僵硬着身躯点头。
“想活着亦是要靠我们本事,无论是何种野兽,铜台猎场,我定会以身试险,险中求胜,我会试图替你拖住野兽,找个机会你莫要害怕,拿着匕首一刀剜它的眼。”
花夭离的语气过于淡定,轻描淡写,瑭棠在那方暗处颤抖着身躯,光是听着就觉得胆战心惊的疼。
花夭离于袖口深处掏出一把匕首,神情冷漠,眉目间凝着冰冷刺骨,周身一派死寂,满脸老成的模样,全然不似长安城内的娇媚少女,似乎所余下的就只有杀戮和死亡。
毕竟是亓家小女,亦是个贵女,亓小妄有些胆战心惊。
“兽猎场的大忌就是“惧怕”和“慈悲”,你在害怕野兽的时候,野兽亦在害怕我们。”
花夭离将匕首丢给女奴,那森寒的匕首滑过地面,如同稍纵即逝的银光隐没于暗处,挨着女奴的手背,不动了。
“你应当是个背负着仇恨的人,从满门抄斩的那一刻起,身后已然是没了退路,若想活下去就要比那些野兽还要狠,一旦你害怕了,就什么都输了。”
亓小妄指尖轻颤,手动了动,摸索着潮湿的泥泞,碰触到冰冷刺骨的匕首侧面,豁然瞪大双眼,不安的将指尖缩了回去,浑身颤栗,背脊突出的蝴蝶骨硌得有些心慌。
一旦拿起这把匕首,则注定一生都不能回头,世间再无亓小妄,活下来的就只有满手鲜血的女奴亓小妄。
花夭离笑了笑,换了个称呼:“亓家贵女,你莫不是在害怕?”
亓家贵女,满门抄斩。花夭离有意无意的一个称呼,似乎是在提醒亓小妄满门抄斩的仇恨。
果不其然,亓小妄浑身一震,大梦惊醒,动作甚至比念头更快的攥住那把匕首。
因为动作过于急切,指尖被匕首的末端给划破,血肉流淌出殷红鲜血,亓小妄却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容扭曲的攥着匕首,低低沉沉的狞笑,有些疯癫的念叨着什么。
花夭离听出几分语调,不过是些报仇和人名罢了。
只是这亓小妄倒不像是金枝玉叶的贵女,思路缜密,亦不比贵女们的胆小,有几分胆量和想法,很是难得。
只希望她以后莫要以仇恨冲昏头脑,回头无岸。
眼下而待黎明将醒,兽猎场坐满些衣冠禽兽,觥筹交错间,生杀死局铜台兽搏,世人笑看如同案盘鱼肉的奴隶们,野兽张开獠牙欲要吞下他们,行事愈发谨慎,此战,总是要难些。
……
辰时。
天色有些蒙蒙亮,那方小洞印着凄寒的风雨,雪亮的雷电噼里啪啦在天际炸开,天地间轰鸣滚动,雷电如同一条银蛇,刹那间钻入云层,消失殆尽。
狭小幽暗的牢笼内,面无表情的奴隶们蜷缩在墙角深处,麻木不仁的脸上挂满着畏惧感,难得有几分活气,铁门外锁链哗啦作响,所有的奴隶拼命的往钻进暗处。
亦是不知哪些奴隶过于害怕,可笑又可怜,用了半夜的精力挖出一个大坑,虽是并未挖通出口,可如今却是有了几分用处,连滚带爬的将整个身躯埋进泥土里。
浑浊幽暗的牢笼有着几分清新脱俗之气,铁门哐当一声由外被人推开,粗暴大力的在墙面弹了几下,奴隶们不安的躁动,花夭离蓦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冷静的可怕。
那个擅长使鞭的俊秀青年仍旧站立于门槛,腰间别着细鞭,拧着戾气深沉的剑眉,狭长的眼角落在花夭离的身上,眯了眯,给了几位随从一个眼色。
如同当初一般,像是在扑捉些不听话的牲畜,奴隶们浑身都在抗拒着挣扎着,然而还是被其鞭打用以绳子束缚着手腕,花夭离没有半分挣扎,主动将手腕递于凶神恶煞的随从。
在一堆拼命挣扎着的奴隶很是格格不入。
“又是你这个奴隶。”俊秀青年玩味的看着花夭离,摩挲着腰间别着的细鞭,森然道:“真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竟然这般有趣,只可惜,下贱的奴隶就是下贱,只有死路一条。”
花夭离的手腕被束缚住,粗粝的麻绳扯带着细瘦的手腕,似乎都要被勒出几分殷红鲜血,她眉头一皱,欲要松了松手腕,却是被随从踢了一脚,与俊秀青年擦肩而过。
瑭棠亦是被粗暴的拖带出牢笼,押送在一众奴隶们当中,细瘦的手腕被粗粝的绳子勒出一道红痕,他顶着一撮小呆毛,瘦弱无助,咬着唇瓣俨然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
俊秀青年神情略有几分缓和,伸出手来抚摸着瑭棠的头,将他头顶一撮小呆毛压下去,语气没那么恶劣:“我留你这么久亦是仁至义尽,下辈子要记着投个好胎。”
本来故作镇定的瑭棠因为这句话彻底放声大哭。
……
铜台猎场厮杀,倒扣着鸟笼状的玄铁笼,玄老披着一身污黑的衣袍,衣袂飘飞,下方呈碗底,莲花状琉璃灯漂浮于清波水面,敛着金光潋滟的芳华绝色,散落幽香莲花瓣。
花夭离与一众奴隶被驱赶于铜台,手腕上的麻绳被取下,潮湿黏腻的雨水顺着肌肤而滑落,浸染着破旧布衣。
看客们瞪大双眼,电闪雷鸣间,神情如同要将人拖进炼狱的厉鬼。
花夭离偏开头,雨水落进眼眶里,涩然的疼,淋着潮湿的雨水,青丝贴在肌肤,如同缭绕着的水蛇,容颜俱毁,眼皮不经意间翻起,电闪雷鸣,那双桃花眼有着潋滟光华。
是一种妖异到极致的美。
却充满了漠然,近乎冷酷无情的藐视,仿若看尽世间百态,再不为世间万物所留恋的冷漠,令人胆寒。
银椅座上有着一些熟悉的面容,他们都曾看过“零”徒手杀狼的风姿,一传十十传百,贵客们因而慕名而来,点名要“零”来斩杀此次野兽,千金一掷,寻欢作乐。
他们有钱有势,什么都不缺,就是活得太滋润了些,养在蜜罐子,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不解百姓饥寒之苦,所以散下千金来为自己找些乐子,以钱换人命。
说到底,这天下民不聊生,都有他们这种人的一份功劳。
铜台鸟笼内,场地已然被布置成潮湿的密林,地底传来森冷寒气,横七八仰着不少枯木,腐朽枯木遇雨露生长出稀疏的嫩芽叶,脚下黏腻着稀烂的泥巴,散发着阵阵猩臭。
亓小妄站立于奴隶们不起眼的角落,袖摆深处攥着锋利的匕首,指尖摩挲着匕首侧面,吞咽下一口唾沫。
茂密的密林深不可测,幽深且宁静,寒风起,密林倾斜一片簌簌作响,看客们屏息凝神的在等待,雨水顺着轮廓线而滑落,奴隶们淋着大雨在瑟瑟发抖,狼狈而绝望。
世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天际割扯着一道银蛇残影,转瞬间钻进浓稠的密云,复而一片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密林一片倾斜而倒下,树木被压倒咔嚓作响,似乎是有巨兽朝着这边而来,裸露出一个顶端菱角,一路直径劈开幽深密林,灵活而强悍,掠食者。
以捕食异类而藉以生存的动物,称为掠食者。
雨水或是冷汗顺着轮廓流进衣襟,冰冷,花夭离站立在前方,死死盯着幽深的密林,腰身弓低,悄声无息的在地面摸索着,指尖触及尖锐的一截树枝,飞快地抓起。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道雷电划破浓郁天际,凄冷的残影飞掠而过,巨兽高耸着身躯,如同一座山锋拔地而起,凶睛怒目,低垂着硕大无比的蛇头,吐出一截红艳的蛇信,卷着龇牙咧嘴的森森利齿。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蛇吞象”——凡兽巴蛇。
花夭离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身形呆立在铜台,指尖颤抖,由下而上涌动着森冷的寒气。
看客们纷纷拍案而起,目露贪婪之色,面目狰狞,觥筹交错,亢奋的哈哈大笑。
巴蛇身形庞大,幽绿的蛇眸射出森冷寒光,眯着妖异的眸光,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众生,背脊骨上生长着森寒的鳞片,通体赤黑,头额有着一抹青白,龇牙咧嘴的露出可怖的利齿。
“妖,妖物,吃人的妖物……”有奴隶指着巴蛇的头颅,牙齿不停的打着战,颤抖着身形,步步后退,终究被地面的树枝给绊倒在地,扑进泥泞里。
“啊啊啊啊啊——”胆小的奴隶捧着面容流着泪在尖叫,张皇失措的四散奔逃,将所有失神的奴隶惊醒,连滚带爬的跟着一众奴隶们,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幽深密林。
然而巴蛇低垂着头颅,吐出鲜红的蛇信子舔舐着花夭离的脸颊,湿冷的呼吸扑打在两颊,它似乎是在试探。
花夭离僵直着身躯,指尖仍旧不受控制的颤抖,大气不敢喘。
身上寒气升腾而起,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潮湿而黏腻,紧贴在粗布衣衫,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花夭离喉咙滚动,吞咽下唾沫,于指间紧攥着一截断枝。
它似乎只能以“动”来辨别活物,但亦只是似乎。
纵使她有万般智谋,亦是斗不过凡兽巴蛇。
粗粝的蛇信子舔舐着花夭离的两颊,幽深的绿眸近在咫尺,比她半个身躯还要大几分,从牙缝里故意呼出一口寒气,花夭离顺着它的寒气,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柔若无骨的倒在泥泞里。
巴蛇幽深的绿眸恶意一点点消散,吞吐着细长的鲜红蛇信子,舔舐着花夭离沾满着雨水的脸颊,迟疑不定,终于昂起头来,鳞片披着风雨在浓郁的夜色里,如同平地飞掠,闪入幽深密林。
花夭离躺在泥泞里,咬着唇,牙齿打战,极力抑制着内心涌动的胆寒,舌头都有些捋不清,说不出话来,眼角不受控制的流淌出大颗泪水,身体颤抖着如同簌簌秋叶。
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在咫尺。
她都快忘了,原来她也是个姑娘家,哪怕对世间有多么凉薄,可还是会因为面临着死亡而感到害怕,所以会不受控制的流泪。
耳畔一声惊雷炸开,凄厉的尖叫在风雨中飘摇,直穿云霄,带着三分鬼厉:“啊——”
是瑭棠。
花夭离手指动了动,失措的张大眼睛,身体比念头更快的有所动作,一只手撑在泥泞,单膝跪地,目光狠毒,手心间攥着一截树枝,身形一晃而过,以飞鸟的姿态掠入幽深密林。
她的身形很是轻盈蹁跹,无声无息,如同一片落叶,落叶归根,脚尖不沾染半分尘埃,就像是在泥泞里一掠而过,凄冷的寒意和杀意波动,化作无形的浑浊黑气。
花夭离落定在一棵高耸的枝梢,侧躲着将身形遮盖,低伏着身形,眸光亮出几分微弱的金瞳——满地残肢断臂,一片腥风血雨,亓小妄扯着瑭棠的身形,紧抓着瑭棠的手,与那些四散奔逃的奴隶们一般无二。
她有些怔愣,没有想到过背负着仇恨的亓小妄会带着瑭棠一起逃跑,按理来说,她若是想报仇雪恨,定是想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不可能会带着一个拖油瓶。
巴蛇流淌着毒液的蛇信子卷帘着奴隶,蛇头依附着青白色,幽深的绿眸仿若带着浓郁的杀意,在唇齿间轻易咬碎奴隶的身躯,几乎要挣脱铜台鸟笼的束缚,张开脊背上两片鳞片,亮出森冷的獠牙。
奴隶们连滚带爬的在密林里逃跑,在它的视线内,避无可避,这不过是一群蝼蚁,在可笑至极的挣扎,只要它想,随时都可以轻易碾死他们。
花夭离亦不过在它眼里是只蝼蚁。
粗粝的蛇信子卷帘着奴隶绞碎于獠牙,残肢断腿,血肉模糊,泥泞深处拼命挣扎着剩余的蝼蚁,亓小妄紧攥着瑭棠的手,浑身淋着倾盆大雨,袖摆深处露出凄冷的寒光。
那个是花夭离给她的匕首。
黑纹蛇尾挥舞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幽深密林,将地面砸开一条长长的裂缝,森绿的蛇毒喷洒于腐败的树木,百草枯死,血流成河,枯骨碎尸漂浮在水面,触目惊心。
一根粗长的树干被蛇尾卷起,从奴隶们的头顶掠过,横列于狭小的幽径过道,亓小妄带着一个半大孩童,自身难保,张皇失措的背对着树干,满目惊恐,无路可退。
瑭棠奋力挣脱开亓小妄的手,推搡着她的后背:“姐姐,多谢你的搭救,可瑭棠着实不能再拖累你和哥哥了,你带着我逃不快的,还是丢下我罢。”
亓小妄道:“我虽是一介贵女,可我父自小便是教诲我,我是将门之后,生来与长安城那些绣女红的姑娘家不同,身为女儿身怀有男儿魂,我可以恨那些奸臣,却不能不顾长安城的百姓。”
“铜台猎场,亦算是战场厮杀,我想活着为亓家报仇,可不能见到长安城的百姓而不救,而且你还是个孩子,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该葬送在兽猎场。”
一介贵女家破人亡,将门之后,在兽猎场里失去贞洁,满身污秽不堪却可笑至极的想要救人,花夭离不屑一顾的冷笑一声,心情复杂,故作嘲讽着不甚在意。
手掌心却是下意识间的攥紧了那截断枝。
……
硕大的蛇头低垂下来俯瞰众生,卷着龇牙咧嘴的森森利齿,绿眸带着掠食者的血腥,鼻腔里呼出腥臭的气息,奴隶们抱着头惊恐万分的尖叫,拼命的蜷缩。
巴蛇缓缓低下了头颅,视线里掠过所有惊慌失措的奴隶们,将疑惑的视线落在瑭棠的身上,逐渐逼近,停顿在瑭棠的面前,收敛着森森利齿。
亓小妄的手指轻颤,身体僵硬退不了半分,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瑭棠亦是瑟瑟发抖,惨白着脸一寸寸挪动脚步,很小步,挡在了亓小妄的面前。
却因为与死亡近在咫尺,身形一晃险些跌坐在地。
花夭离攥着一截树枝,腰身弓低,一手扶着树干,如同灵活的狸猫,在寂静的夜色里,目光像是浸染着凄厉冷光,金瞳在流光溢彩的流转,蓄势待发。
巴蛇从鼻腔里呼出一口寒气,好似撩拨一般吹起瑭棠头顶的一撮小呆毛,吐出鲜红欲滴的蛇信子,眯着幽深的绿眸,似乎是在意味深长的打量着瑭棠。